“蘇帥。”
婁師德站起身,向蘇大為行禮。
叫蘇帥,自然不是大帥什么的,而是因為蘇大為是不良帥。
最近的一系列戰績,所有人心下都感覺,叫蘇大為營正,或者校尉已經不合適了。
沒有更合適的稱呼,那還是稱蘇帥吧。
以示與婁師德等人的區別。
對于蘇大為,婁師德現在是徹底心服了。
帳中篝火燒得正旺,上面的一鍋羊肉湯已經熟了,湯水沸騰著,散發出濃郁的香氣。
王孝杰找來陶碗,替蘇大為盛了滿滿一大碗,上面撒以星星點點的野菜,還有茶葉末。
羊肉豐腴的油脂混合著野菜的清香,勾得人食指大動。
“蘇帥,喝口熱湯吧。”
王孝杰雙手端著湯,恭敬的道。
蘇大為接過,看了兩人一眼,笑道:“都坐吧,別站著了。”
“喏。”
“別緊張。”
蘇大為有些哭笑不得,自己帶頭坐下,其余人方肯隨之就坐。
聶蘇現在是蘇大為的親兵,寸步不離。
跪坐在蘇大為身側,以手按劍,頗有些不怒自威的沉凝氣勢。
軍中果然是最鍛煉人的地方。
蘇大為喝了口熱湯,與部下隨意聊著,氣氛漸漸輕松起來。
他們現在占據的,就是原來木昆部的部落帳蓬。
至于木昆部,被殺了萬余人,倒也不愁沒有地方供大軍入駐。
木昆部包括酋長,上下全都是唐軍階下之囚。
而部落里的財貨牛馬羊這些,早已被唐軍按功勞大小,一一分發出去。
唐軍除了對戰馬和牛羊這些可以充做軍糧的物資感興趣,對其余的興趣不大。
木昆部落大部份財貨和女人,倒是便宜了那些小部落的仆從軍。
此時夜色寂靜,如果凝神細聽,可以隱隱聽到從帳外傳出來一些奇怪的聲音。
那是部落里女人的呼聲,一種混雜了似痛苦,似歡愉的嗚咽聲。
跪坐于蘇大為身后的聶蘇,不禁挑了挑眉頭,臉色緋紅。
婁師德看了一眼聶蘇,再看一眼蘇大為,低聲道:“蘇帥,要不要約束那些胡人?”
“無妨,這是他們的習俗,勝利者享用一切,我等是客軍,主要任務是為了對付東突厥,無須多生事端。”
“是。”
婁師德點點頭。
他心下當然明白,這幾日的作戰,固然是大勝,可這些胡人仆從也折損甚大,兩萬余胡騎,戰死近萬人。
以草原人的習性,戰損超過兩成,已經是極大的挫敗。
這些胡人沒有當場崩潰,形成潰敗,已經算是婁師德馭兵有方了。
最危險的時候,婁師德親自握住陌刀,在后面壓陣。
膽敢轉身潰逃者,將面臨唐軍陌刀的殺戳。
大部份轉身想逃的胡人,被下馬排成陌刀陣的唐軍連人帶馬劈碎。
由是胡人不敢南逃。
不得不硬著頭皮前撲后繼的頂上。
再加上崔器和盧綰二人率領精銳唐軍從旁牽制,這才勉強穩住了陣腳。
這支胡人仆從軍是靠著大唐的威勢,以及唐軍帶領他們連日的勝利,不斷的掠奪戰利器,殺戳,和女人,才讓他們凝聚起來。
不對他們做出戰后“補償”,之后的戰斗,怕是士氣不振。
“婁校尉。”
蘇大為舉起內里的肉湯,向婁師德笑道:“此戰你居功至偉,若不是你成功拖住了木昆部的主力,我們絕不可能勝利,此地簡陋,就讓我以湯代酒,敬你一口。”
“哈哈哈,好個以湯代酒。”
王孝杰在一旁拍腿大笑。
才笑了兩聲,自覺失態,忙閉嘴。
蘇大為也向他舉碗道:“其次也要敬王隊正,此次回去,朝廷必定不吝封賞,各位的官職,肯定是要往上挪一挪了。”
此言一出,王孝杰臉上露出喜色。
要是運氣好,自己便能接上婁師德的位置,坐上校尉之職。
這可是以軍功實實在在的封賞。
自己不像婁師德,是考科舉,進士出身。
要想升遷,只有靠著手里刀槍,一刀一槍的拚出來。
而要立功,談何容易。
大唐數萬軍馬,能像自己這次一樣,立下潑天大功的,又有幾人?
三人用陶碗碰了一下,不顧湯還滾燙,各自喝下一口。
王孝杰燙得舌頭外吐,心中仍是歡喜。
“可惜崔器和盧綰不在,不然我們聚一起喝一杯,更加快活。”
“那是自然,等回了長安,定要請你們上醉花樓喝個痛快!”
“哈哈哈,一定。”
蘇大為說笑幾句,接著神情一正:“聊一下接下來的行動吧,我軍雖然初步立住腳,但后續的行動,才是真正的考驗。”
一聽蘇大為提起戰事,婁師德和王孝杰背脊一挺:“蘇帥請說。”
“與木昆部的占斗結束了,我軍需要盡快消化木昆部收降的軍馬,那一萬余人,可以繼續壯大我們的實力,其中分散打散,令其下層兵卒指認中下層將領,就是那些十夫長,百夫長,必要時,可以殺一批。”
蘇大為說的是題中應有之意。
王孝杰與婁師德連連點頭。
“之后可以把此次作戰表現勇猛的胡人仆從將領,提拔一些,令他們統率打散的木昆部。”
婁師德又是連連點頭。
他是考科舉出身,胸中頗有韜略,自然懂得蘇大為說的不是什么新鮮手段。
但是能這么快想到,信手拈來,而且據說蘇大為只是不良人出身,并沒有入過學,這就不得不令婁師德佩服了。
“那些小部落胡將為了表現自己,一定會盯緊木昆部的騎兵,而木昆部被打散,而且抽去了原先的下層將領,也就鬧不起來,蘇帥真是深黯兵法之道。”
“呵呵,不過此計也會在一定程度上削弱戰力,只是我們沒時間了,兩害取其輕,先如此吧。”
“蘇帥,還有仗打?”
王孝杰嗅出話里的味道,眉毛一揚,眼神中,透出躍躍欲試之色。
“我曾說過,打下木昆部,只是此行的第一步,幫助我們在這片草原站住腳跟,能不能真的站住,還得看后續。”
“蘇帥的意思是說…突厥人要來了?”
“也該來了。”
蘇大為的眼神透過火光,投往帳外,那漆黑如幕的黑夜。
仿佛有千軍萬馬,踏著夜色襲來。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西突厥人沒那么弱,不會這么甘心失敗的,他們一定會出兵,至少會試一試我們的斤兩,這一仗,才會是真正的硬骨頭,也是我們接下來,最大的考驗。”
王孝杰和婁師德豎起耳朵,凝神細聽。
在見識過蘇大為之前的戰略,并一戰成功后,兩人再也不敢將蘇大為的計劃等閑視之。
“之前與木昆部作戰,你們是不是覺得勝得挺輕松?”
王孝杰與婁師德眼神碰了一下,臉上均露出被蘇大為說破心事的一絲小尷尬。
蘇大為卻并不以為意,平靜的道:“凡戰,務必廟算,先求不可敗,而后求勝。”
這話是兵書上的,說來倒是簡單,但紙上得來終究淺,如何能把書上的文字,變成自己的東西,活學活用,才是本事。
而蘇大為,恰好有這份機緣。
去年從長安出兵,一路上,他有機會親眼見識唐軍的軍事組成,見識當世一流名將,如蘇定方,如程知節是如何安排兵略。
也親耳聽過,數位大唐名將在軍帳中激烈辯論,對于用兵的方略,各有機杼。
這堪稱大唐版的頭腦風暴。
更有機會,得程知節、蘇定方和安文生等人的親口指點。
有時候是一兩句,有時是促膝長談。
許多東西,底子打下了,缺的就是一個機緣頓悟。
缺的就是臨門一腳。
一切的理論、想法,最終要落到實戰上。
而此次帶著五百余名唐軍出金山,就是蘇大為絕佳的戰場。
老天給了他一個一展所學的機會。
而事實證明,他現在的兵法運用,縱然還不及當世一流名將,但是對上木昆部這種,完全是玩弄于股掌之間。
木昆部三萬控弦之士,還有全族上下,若知道自己的失敗,是出自大唐長安一名不良帥之口,在戰前,早已經把一切安排得明明白白,只怕是一口怨氣,無處可發泄。
“婁校尉,還有王隊正,可知對木昆之戰,我軍勝在何處?”
蘇大為依舊是不緊不慢,一邊喝著羊肉湯,一邊看似隨意問。
這話,令王孝杰有些迷惑。
以他對蘇大為這段時間的了解,蘇帥并非是喜歡自吹自擂之輩,那他問這話的意思是?
婁師德想了想道:“是時間,利用了時間差。”
蘇大為看了他一眼,欣然點頭道:“不錯。”
他放下湯碗,用手指在地上隨意畫了個圈,又點了兩點。
“胡人勢大,我們只有五百余人,勢弱,這一仗的關鍵,便是時間,時間是一件工具,雙方的實力,并非一成不并,而是動態的,就像是水一樣在變化。
我的思路是,開始先極力攻略小部落,收集人手,通過匯聚的人手,再攻下那些中等部落。
雖然單獨看,我們唐軍的人手不如他們多,但每次的戰場,時機,都由我們挑選。
也就是說,我們在選好的時間,選好的戰場上,集中優勢兵力,對相對比我們弱的部落下手。
以此,匯聚到了第一股仆從軍,我們的實力開始大增。
這其中有個關鍵節點,就是之前提到的時間。
你們看…”
蘇大為的手在在上劃了一條線。
“我們從金山出來,如果直線距離要到木昆部,大概七日時間。
這是第一個時間差,也就是說,我們攻略周邊小部落,木昆部就算從第一天起,得到消息,不算他們思考和反應的時間,就算當日出兵,一來一回,也要半個月時間。
有這半個月,已經足以我們統合金山南面的諸小部落,匯聚起一支足夠作戰的大軍了。
事實上,到我們與木昆部作戰時,手上的胡人仆從,有兩萬人。
雖然仍沒有木昆部的人多,但已可堪一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