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嚏”
重重打了個噴嚏后,葉法善下意識捏了捏自己的鼻子。
奇怪,都開春了,自己居然得了傷寒?
難道是夜里太涼?
他有些疑惑的抬頭看看天色,明月如銀盤高懸,一只孤獨的鷹隼從月下飛過。
葉法善收回視線,搖了搖頭。
轉頭看向屋內一角,一個小小的泥爐上,正煮著一鍋不知名的草藥。
咕嘟咕嘟 空氣里充滿著淡淡的藥香。
一聞到這草藥味,他的大腿處,又隱隱作痛了。
這完全是下意識的。
仿佛那天被突厥薩滿一箭射中大腿的經歷,又在提醒著他,此處兵兇戰危,并非久留之地。
“要不要明天跟蘇大為辭行呢?好像留在唐軍大營里也無所做為。”
“今天好像沒看到蘇大為,對了,還有聶蘇也不見了。”
直到這個時候,葉法善仍不知蘇大為早已經離開唐軍大營。
鷹隼飛過草原,飛上金山。
它那雙豎瞳的眼睛,呈現一種琉璃的光澤。
當向下俯瞰時,下方的山巒、碎石,還有篝火,全都歷歷在目。
飛過蘇大為等人扎營處時,鷹隼盤旋了一圈,發出輕微的鳴叫,然后繼續向前飛去。
很快,它飛過了白雪籠罩的山峰,穿越了河流,掠過了草原,最后,在它的視線中,出現大片雪白的帳蓬。
無數帳蓬簇擁在一起,如在綠色的畫布上畫出無數的白蘑菇。
鷹隼盤旋數圈后,猛地收斂翅膀,向下俯沖。
一名身材高大,穿著甲胄的突厥人正站在帳前。
他凝視著天空,猶如巖石般,一動不動。
突然,他像是聽到了什么,抬起裹了皮護臂的右臂。
唰的一聲,他的手臂上突然多出一只體態雄健,眼神兇猛的鷹隼。
“俟斤,有消息了。”
馴鷹人走入帳中,向帳中那位正在伏案挑燈夜讀的男人低聲道。
坐在幾案后的男人坐直身體,微微頷首:“拿過來吧。”
“是。”
馴鷹人從鷹爪綁著的竹管間,取出卷成細條的紙卷,送到了咥運面前。
橘黃色的油燈,散發出明亮的光芒。
這種燈,和過去的油燈不同,光芒更亮,遇風不熄。
赫然是長安流行的鯨油燈。
咥運借著油燈的光,將紙條上細如蚊蠅的小字盡收眼底,在心中咀嚼了片刻。
從他臉上,漸漸浮出微笑。
這個笑容,起先在嘴角,接著蔓延到臉頰,到眼角。
看起來,笑容十分真誠。
“有趣,摩剎,你可知道,發明這鯨油燈的人,如今就在唐軍中。”
“俟斤,你是說…”
“他叫蘇大為,沙畢也是此人所殺,上次你也見過。”
“是他!”
馴鷹的武士面上露出驚訝。
“還不止,此人離開唐軍大營,已有一日。”
咥運臉上帶著似笑非笑的神色,將紙卷湊在油燈上,燒成一團灰燼。
嘴里不緊不慢的道:“所我料得不錯,他大概向著咱們來的。”
“俟斤,那咱們?”
“客人來了,自然要好好招待。”
“俟斤說的是。”
馴鷹武士點點頭,用力一抬右臂,手上那只鷹尖叫一聲,撲愣愣穿出帳門,飛向夜幕中。
“這山里晚上真是賊他媽的冷啊!”
王孝杰嘟囔了一聲,把身上披的羊毛氈子裹得更緊一些。
實際上,在帳蓬里比外面已經好得多了。
幾十人擠在一聲,相互取暖,倒也不算太難捱。
唯一有些令他不爽的是,帳蓬里不知是誰有臭腳的毛病,空氣里充滿著一種好似咸魚,又像是臭肉的味道,熏得他直皺眉。
他是京兆新豐人,大概是后世陜西新豐一帶。
雖然年輕,但早早就加入軍中,早已是一名老兵。
不過,無論參軍多久,他對著臭腳的氣味,都覺得無法忍受。
抬頭看過去,視線透過帳簾門的縫隙,看到外面篝火的光芒在閃爍,還隱隱看到婁師德和那位斥候營的蘇大為坐在一起,似在聊著什么。
王孝杰想了想,伸手把崔器壓在自己身上的一條胳膊搬開,起身時,又把自己的腳從盧綰身下抽出。
這兩人,據說是什么山東士族出身,比自己還更像個大頭兵,真是活見鬼了。
這么臭他們也能忍。
披著羊毛氈,他將腦袋從簾縫里探出,確認了一下。
然后才微微掀起簾帳,鉆了出去。
身后,不知哪個倒霉鬼被鉆入帳蓬里的冷風吹到,嘴里發出含糊不清的咒罵聲。
王孝杰回頭看了一眼,邁步向前方的篝火走去。
身材高大,面容沉靜的是斥候營的蘇大為。
坐在他身邊的那人,王孝杰知道,是蕃將阿史那社爾的兒子,阿史那道真。
看年紀和自己差不多,高鼻深目,皮膚白皙,生得倒是英俊。
不過臉上帶著笑容,那笑,看起來真傻。
還有婁師德,盤膝坐在一邊,正在側耳聆聽。
他們所有人,似乎都在聽一個皮膚白凈,身材高大健碩,臉龐微圓的男人在說話。
這個男人,似乎是從長安來的,安大將軍家的嫡子,好像叫安…安文生。
王孝杰正在想著,忽然發現安文生停了下來。
所有人的目光一齊投向自己。
他忙叉手行禮道:“睡不著,所以也想過來聽聽。”
婁師德看看他,又看向蘇大為。
“過來坐吧。”蘇大為點點頭。
王孝杰又行了禮,這才走上去,挨著婁師德坐下來。
蘇大為扭頭向他微微一笑:“你的箭法不錯,今天多虧你,晚餐還能吃上兔肉。”
“嘿嘿,可惜行軍急,如果能放開狩獵的話,這山里可不止兔子。”
王孝杰說了一句,眼珠一掃眾人,忙改口道:“大家接著聊,我就是睡不著過來坐會。”
篝火跳動了一下。
安文生白凈的臉上,笑容一團和氣。
他伸手用一根木頭撥了撥火頭:“剛才在聊突厥之事,那我接著說了。”
“統葉護派了兩路大軍從南北兩路奪取草原部落和小國,北路統帥被統葉護可汗封為可薩葉護;南路統帥是統葉擴的兒子呾度設,他被統葉護封為吐火羅葉護。
呾度設的妻子是漢人高昌公主,他的事被玄奘法師寫入《大唐西域記》里。
統葉護可汗,勇而有謀,善攻戰。
遂北并鐵勒,西拒波斯,南接罽賓,愁歸之。
控弦數十萬,霸有西域,據舊烏孫之地。
又稱庭于石國北之千泉。
其西域諸國王悉授頡利發,并遣吐屯一人監統之,督其征賦。
西戎之盛,未之有也。”
蘇大為聽得入神。
他倒是知道一點這位統葉護可汗的事。
據說此人是西突厥可汗,活躍于隋末時代。
唐高祖李淵曾以宗室之女與之結親。
玄奘法師西行時在碎葉見到的西突厥大汗就是統葉護。
當時統葉護盛情招待玄奘,并禮送他出境。
王孝杰在一旁瞠目結舌道:“玄奘法師的大唐西域記我曾聽長安朋友說過,倒是不知道,這西突厥的統葉護可汗。”
婁師德在一旁道:“這個統葉護早就死了,其實西突厥以前跟大唐關系不錯,我大唐開國名將史大標,就是西突厥的王族出身。”
“還有這回事?”王孝杰更是吃驚。
“那現在西突厥怎么跟大唐作對?”
安文生道:“西突厥過去一直與大唐友好,不過我們滅了東突厥后,東突厥王子阿史那泥孰率殘兵逃到西突厥,篡奪了西突厥王統。”
沉默,整個現場詭異的沉默。
只因為,安文生說的這一切真特么太狗血了。
大唐名將李靖滅了東突厥,東突厥王子逃去西突厥搶了王位。
然后與大唐交好的西突厥王室就這么沒了。
“那現在跟咱們作對的應該還是東突厥的那些人。”
“呃,東突厥已經沒了,他們是鳩占雀巢。”
“管他是什么,總之敢與大唐作對,咱們就消滅他們,讓他們嘗嘗大唐天兵的厲害。”
“其實東突厥那些人也沒堅持多久。
莫賀咄暗殺統葉護可汗,自立為可汗,他自稱大可汗后,西突厥十姓不服。
弩失畢部共同推舉阿史那泥孰為可汗。
泥孰不肯就位,迎立統葉護可汗子阿史那咥力特勤,是為肆葉護可汗。
后來莫賀咄兵敗,被泥孰殺死。
諸部共推肆葉護為西突厥大可汗。
但肆葉護疑心擁立他的泥孰,又陰謀殺害泥孰,泥孰逃往焉耆。
肆葉護遭設卑達官與弩失畢部攻擊,逃往康居,不久死亡。
西突厥迎立泥孰,是為咄陸可汗。”
這一番話,聽得在場眾人都是頭昏腦脹,頭大無比。
蘇大為忍不住向安文生道:“文生,光是聽這些名字已經讓我很頭痛了,你是怎么記得住這些的?”
“其實記憶這種事,也是天生的,要看天賦的。”
“老子不想跟你說話。”
安文生笑了笑,接著道:“阿史那泥孰后來被大唐冊封為吞阿婁拔奚利邲咄陸可汗。”
“這一串繞口的名字,也太坑了吧。”
蘇大為抽了抽嘴角,目光古怪的看向安文生:“文生,你簡直是活著的百科全書。”
“什么是百科全書?”
“呃,你繼續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