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武媚娘這次的手段這么激烈?
還有李治,這事如果沒有李治點頭,很難想象武媚娘會這么做。
至少,李治應該是知情的。
“對了阿彌,這次我還聽到一個說法,是宮里傳出來的,你想聽嗎?”安文生輕輕轉動著酒杯,抬眼看向蘇大為。
他的聲音忽然變得很輕,輕到蘇大為如果不凝神細聽,就一定會錯過。
“你說,我聽著。”
蘇大為似乎意識到了什么,向他點點頭,舉了舉杯。
“有人說,王氏與蕭氏被廢貶后,偷偷向陛下傳血書,陛下‘見而憐之’。這件事被武昭…武皇后得知,便搶在陛下改變心意前,將王氏與蕭氏削為人彘而死。”
人彘,就是人棍。
最早見諸于《史記》,按司馬遷的記載,當漢高祖劉邦死去后,呂后將劉邦生前寵愛的戚夫人削為人彘,斬去手足,熏聾雙耳,挖眼雙眼,又以啞藥將她毒啞,交拋入茅廁之中。
聽到安文生的話,蘇大為只覺得毛骨悚然,赫然站起來,厲聲道:“何人敢如此誹謗?”
安文生仔細看著蘇大為的神色,見他不似做假,真的是有些生氣了,一邊起身將他拉著重新坐下,一邊道:“總會有些小人傳言的,何必動怒。”
“這只怕不是小人之言,而是有心人在編排吧。”
蘇大為沒有繼續說下去,但是他覺得安文生應該懂自己說的是什么。
在廢王立武,廢掉王皇后立武媚娘為新皇后這么大的政治事件中,任何風言風語,都不能當做簡單的玩笑。
更何況,在后世還真有那么一種說法,說是武則天將王皇后和蕭淑妃害死,做成人棍,慘絕人寰。
但在這個時代,做為親身接觸過武媚娘,并且與武媚娘情同姐弟的蘇大為來說,并不相信這種說法。
甚至連縊死蕭氏和王氏,他覺得都未必是武媚娘做的。
真當李治是擺設?
你一個剛被封為皇后,六宮表率,立足未穩毫無根腳的女人,這個時候去縊殺前皇后和前淑妃,有什么必要?有什么好處?
多少雙眼睛盯在她身上。
說武媚娘下令殺人,已經是極侮辱人智商,讓人將武媚與沖動易怒,目光短淺聯系在一起。
至于說武媚娘將王氏和蕭氏削成人棍,這都不是侮辱智商,簡直是反智。
能走到那個位置,誰特么那么蠢啊?
而且故事和《史記》里呂后對戚夫人如出一轍,連編個像樣的故事都懶得弄,非蠢即壞。
安文生一直在注意蘇大為,見他余怒未消,笑了笑道:“我猜這事也是無稽之談,不過還是想說出來聽聽你的意見,畢竟你與武后…關系非比尋常。”
蘇大為皺了下眉,看向安文生。
只見他喝了口酒繼續道:“此事其實我也是不信,武后其人雖然我沒接觸過,但是看你就知道,她人應該不壞。”
“當然。”蘇大為沖他瞪了一下眼:“你這說的什么話?難道以為我會和兇狠歹毒之人結交?”
“是是是,是我說錯了話,我自罰三杯。”
安文生伸手拿酒壺,蘇大為沖他笑罵道:“惡賊,你停下,不用你自罰,攏共沒幾杯酒,你再罰我都喝不到了。”
玩笑過去,安文生又道:“此次王氏族人、蕭氏族人全都被陛下流放嶺南,并追改王氏的姓氏為‘蟒’,蕭氏為‘裊’。”
這句話說出來,蘇大為仿佛被定住了一樣,難以置信的瞪大了雙眼。
久久說不出一個字來。
全族流放,這毋庸置疑是李治的手筆。
除了他,誰有權力這么做,誰敢這么做?
武媚娘?
別開玩笑了,沒有李治點頭,皇后便只是一個擺設。
不見有王氏門閥和關隴貴族為背景的前皇后,也說廢就廢了。
將全族流放,可見矛盾激化到了何等可怕的程度。
而且,此舉可以說完全不顧及長孫無忌的面子、影響力,對長孫無忌來說,可謂是赤裸裸的打臉。
再聯系到剛才所說,以褚遂良為首的一大批官員被貶,被流放。
這簡直是李治朝永徽年間最大的政治事件,其影響力,甚至要超過房遺愛的案子。
還有,賜王氏與蕭氏那兩個姓氏。
究竟有多大的怨恨,才會賜那樣的姓氏?
蟒、裊…
你品,你仔細品。
蘇大為心中有一種不寒而栗之感。
既慶幸這次自己幸得隨軍出征,沒有被卷入這場大漩渦中,又略微有些遺憾,居然沒能親眼看著自己的媚娘姐斗垮了皇后,一步登上六宮這首的位置。
這,可是見證歷史啊。
“這天,變了。”
安文生的一句話,將蘇大為的思緒一下拉回到現實。
他品了品,點點頭道:“長孫,徹底失勢了。”
能做到以上這些,可見如今的李治何等強勢,何等鐵腕。
這在一年前,簡直是不可想像的事。
就在上一年,長孫無忌及關隴貴族在朝中還是煌煌如日,橫行無忌。
甚至長孫無忌一個眼神,五品以上的官員就敢不對皇帝上疏奏議。
為這事,李治還在朝堂上大發雷霆。
這才過去多久,一年的時間,翻天覆地。
蘇大為心下暗驚的同時,又隱隱覺得,李治厲害,真的非常厲害。
雖然此前自己從沒小看過這位“柔弱”的天子,但從眼下的種種事跡看,這位陛下,可謂是手腕高明,有翻云覆雨之能。
“阿彌,這次事里,最讓我吃驚的不是王氏失勢,甚至不是長孫和關隴失勢,因為這都是必然之事。”
安文生長呼了口氣,轉動著酒杯,似乎在思索什么難決之事。
“最讓我吃驚的是,陛下對蕭氏也…”
他的話沒說完,但已經足以令蘇大為認真思索此事。
此前朝堂上最大的兩大派系,便是關隴貴族與山東望族。
其此還有一些江南士族。
最后是一些咸魚角色,屬于邊緣人物。
但此次之后,關隴與山東這兩支最強大的勢力,全都被李治手勢了,這個打擊,不可謂不嚴厲。
其政治信號也十分明顯。
“朝堂也要變天了。”
蘇大為抿了一口酒,卻什么味道也沒品出來。
他喃喃的自語:“關隴與蕭氏被打壓下去,那么將會有新的勢力浮出來。”
朝堂上不可能出現權力真空。
做為高明的帝王,更要懂得平衡馭下之道。
打壓舊貴族,扶持聽命于自己的新貴族,乃是題中應有之意。
這一舉動,也表明,李治正式接掌過大唐的權柄。
過去懸在他頭上的關隴貴族及山東望族,全都被他一手掀翻。
潛臺詞便是:朕攤牌了,明牌。
誰贊成,誰反對?
“我們的陛下,當真是一位高手。”蘇大為抿了抿唇,將酒杯放下。
高手,指的不是身手高明,而是權謀高明。
大唐創立至今,前兩代君王都是人杰。
而李治,做為大唐立國的第三位皇帝,可謂是帝王權術之大成者。
厲害的不是平時顯露在表面,讓所有人都心生警惕的那種人。
真正厲害的人,正如李治,平時不顯山不露水,甚至在當世,在后世,都會被人以“柔弱”去看待。
但實則,李治通常不出手,一出手,便是王炸。
嗯,深合道家之理。
上善若水嘛,你以為這水是喝的,誰特么知道這是黃河泛濫。
等真的發覺時,大勢已成,大局已定。
“厲害啊。”
蘇大為忍不住又嘆了一句。
說完,他似想到了什么:“文生,你過來看我,就是要跟我說這些?你什么意思?”
安文生白凈的面皮上微微一紅,似乎有些扭捏,他伸手拿酒壺,借著這個動作稍稍化去尷尬。
“其實也不是專為說這些,主要是既然來了這邊,就順道看看你,想起你與武后的交情,就和你聊一聊此事。”
蘇大為看著他,嘿嘿笑著,沒繼續問下去。
但是心中,卻有一個念頭異常清晰:安文生在撒謊!
這小子,自己認識他又不是一天兩天了,丫就是一裝逼犯。
能裝逼的事,他會很平淡的說出來。
至于不能裝逼的事,通常都是一筆略過。
今次如此濃墨重彩的去說“廢王立武”之事,本就違反了安文生的人設。
他過去可是十分嫌棄朝堂,雖然事事通透,卻是極少提朝中之事。
但同時,蘇大為也明白安文生為何要這么做。
說到底,安家,亦為大唐軍中勛貴之一。
做為安氏嫡子,安文生的逍遙自在,是建立在穩固的家族勢力做背書的前提下。
在此次重大的朝局震蕩中,貴如褚遂良都被貶外放。
強如長孫無忌,都有覆滅之險。
安家,不擔憂恐懼是不可能的。
而安文生,做為嫡子,過去享受家族的一切好處,享受著家族提供的“自由”。
在此等大事中,安能置身事外?
蘇大為想明白了,也理解了安文生的處境。
再怎么世事洞明,在時代中,也只是一只小蟲,無法像蘇大為這樣清晰的知道歷史大勢。
大唐政局中每一次動蕩,都會有無數人頭落地,無數高高在上的家族,跌落到泥土里。
也有無數新貴,趁勢而起。
安家,做為舊勛貴,自然不想跌落。
而這個時候,做為閑子的安文生,便有了作用。
安氏家族意外發現,一直游離在權力中心之外的安文生,居然結識蘇大為,并且相交莫逆。
而這蘇大為,竟然與新皇后武媚娘,以姐弟相稱。
如果能善于利用這種關系,在此次動蕩中,有可能安氏不但不會被波及,甚至可能通過加強與蘇大為的聯系,更進一步。
此次,非但不是災禍,對安氏來說,反而是一場天賜的機緣。
福兮禍所倚,禍兮福所伏。
禍福之間,微妙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