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尉遲寶琳親自將蘇大為送出府。
“寶琳,你阿耶剛才…”
“我也搞不懂他,他有時候就顯得心事很重,也不與我說。”
尉遲寶琳撓頭道:“大概,阿耶還想上戰場吧。”
“你說的是真的?”
“我阿耶有一直有遺憾,未能參與滅東突厥之戰,也沒能親手滅掉高句麗,這是他有一次喝醉了說的。”
蘇大為點點頭:“做為武人,確實會有遺憾。”
尉遲寶琳左右看了看,拉了下蘇大為的衣角,向他小聲道:“咱們是姑表親,我不怕跟你說,原本阿耶也是有機會的,不過他出了一次錯,就…”
“呃?”蘇大為心里驚詫莫名,好像,很少有兒子說老子的錯處吧,尉遲寶琳你可真沒把我當外人。
“其實也不是什么秘密,大家都知道,只是不敢在他面前提。”
尉遲寶琳有些埋怨的道:“早年我阿耶性子不像現在這么沉穩,喜歡到處揭人短處。
貞觀六年,太宗有一次擺酒宴,阿耶那時是同州刺史,剛好回京敘職。
席間,有人座次排在阿耶前邊,阿耶就生氣了。
當時任城王李道宗坐在阿耶的下位,便向他做解釋。
結果阿耶大怒,一拳打在李道宗的眼睛上,差點把李道宗給打瞎。”
聽了這番話,蘇大為一時驚到了。
這個算錯處?
這特么簡直就是作死好吧。
李道宗是什么身份?
人家是李家人,是宗室,而且也是戰功赫赫。
尉遲恭當著李世明的面,把李道宗差點打瞎,這簡直就是打李世明的臉。
太過膨脹了。
其實尉遲恭最狂的那幾年,何止是李道宗,就連長孫無忌、房玄齡和杜如晦等凌煙閣功臣的面子,也是絲毫不給。
“太宗后來批評了阿耶,從那以后,阿耶便改了性子。
貞觀十九年,阿耶隨太宗征高句麗,未競全功,此后便解甲歸田,再也沒上戰場了。
他倒是對征遼東念念不忘,一直說著要實現太宗的遺志,把高句麗給平了。”
蘇大為拍拍尉遲寶琳的肩膀,點點頭:“他這樣想也沒錯,不過,為什么你們兄弟不上戰場?我聽說高句麗那邊,很快就要打起來了吧?”
去年,也就是永徽五年末,新羅被百濟和高句麗打得向大唐喊救命了。
大唐朝廷一直在為出兵的事爭論不休。
趙國公長孫無忌是反對出兵的,理由是邊境上西突厥阿史那賀魯的威脅更大,而且沒必要為救新羅勞師遠征。
李治雖然一直沒表態,但是許敬宗等人,都跳出來說要教訓高句麗,還把太宗李世民征高句麗舊事搬出來。
明眼人都知道,許敬宗等人背后,必是得了陛下授意。
本來這事還沒定論,但是經過上元夜突厥狼衛和高句麗細作偷入大明宮之事,出兵已是板上釘釘。
只看是先打百濟高句麗,還是先對付西突厥的阿史那賀魯。
想到這里,蘇大為忽然發現一個問題。
自己似乎也對朝中的事,開始有興趣了。
至少對朝廷中一些動向,都能摸得清楚了。
看來人確實會隨著環境而改變。
搖搖頭,他收回這個念頭,隨即又想到,難怪長孫無忌沒空理會自己,他最大的精力牽扯,要應付來自成年后,威儀日盛的李治。
上有大唐皇帝想要掌回權力。
下面有無數世家寒門,想要從關隴貴族那里,把權力搶回來。
長孫無忌如今,只怕也是焦頭爛額吧。
“阿彌,你不是不知道。”
尉遲寶琳有些忿忿不平的道:“我倒是想上遼東,可惜陛下一直不準,這次聽說朝廷要用兵,我又跟阿耶提了,但是阿耶也沒理我,你說是不是怪事?”
他打量了一番蘇大為,有些酸溜溜的道:“今天阿耶說要保你入軍掙軍功,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真不知誰才是他的親兒子。”
“這種混帳話少說,小心你姑丈抽你的皮。”
蘇大為嚇了他一句。
像尉遲寶琳這種嘴上沒把門的,還真怕他泄露點什么出去。
不過,大概也是因為姑表親,才會說得比較多吧,平時他可沒有談起關于尉遲恭的八卦。
永徽六年春,高句麗聯合百濟、靺鞨進攻新羅,攻占其北境三十余城。
新羅向唐朝遣使求援,李治令蘇定方與營州都督程名振率軍一萬討伐高句麗。
大唐終究還是對高句麗出兵了。
蘇定方終于獲得獨自領兵出征的機會。
距離他上一次,在李靖帳下,率三百騎風雪突入牙帳,滅東突厥之戰,已然過去二十年。
只可惜,這一次的出戰,仍是大唐朝堂內,多方博弈的結果。
內部沒有形成合力,前方的蘇定方便不好施展。
遼東戰事如火如涂。
蘇大為在長安,卻是忙得焦頭爛額,兩耳不聞窗外事。
一來,他聽了尉遲恭的建議,開始低調蟄伏。
二來,他要對自己手上的勢力,開始好好的清理一番。
比如公交署,鯨油生意,思莫爾的商隊,還有倭正營。
之前的時間,公交署都是交由周良去做。
而周良也一直做得有聲有色。
除了,在人員管理上。
組織膨脹得太快,難免被有心人摻沙子進來。
不是出了之前的事,周良還被蒙在鼓里。
公交署有長安縣衙做背書,屬于半官方的性質,蘇大為是倡儀者,也有一定的監管之權。
出了突厥狼衛之事,他能保住公交署不被裁撤,已經是費盡了天大的面子。
多虧了有武媚娘在李治那里替他說話。
就算如此,接下來的時間里,蘇大為也是反復清理,梳理人員和各方面的關系,把一些盤根錯節伸進來的手,一一斬斷。
思莫爾原來的商隊,也是如此。
一率只用自己人,就算有其他胡商想加入,也要反復核查其身份,再交納一定的保證金,甚至包括親族,都要摸清楚,有所制衡。
蘇大為似乎在這種情報及權謀方面,也越來越得心應手。
至于倭正營,他已經察覺到有多少勢力滲透進來了。
原本,按他的想法,也是逐一清理,確保將倭正營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但是和安文生一番聊天后,他改了主意。
對摻沙子這種事,不可能做到完全禁絕,只要這個組織機構存在,永遠需要吸納新人。
而只要是人,就做不到黑白分明。
完全把這些沙子清除出去,只會讓幕后之人變本加厲,想方設法塞更多暗樁進來。
與其如此,不如難得糊涂。
就讓這些沙子存在。
正所謂,水至清則無魚。
只要蘇大為清楚這些人的背景,為誰辦事,留著他們,比清除出去好處更大。
有時候,甚至可以讓這些細作,替自己服務。
比如傳一些假消息,誤導幕后之人。
實際上,蘇大為這些想法,已經有了一些后世情報戰的雛形。
天氣漸漸開始熱了起來。
出于對高大龍的補償,也是開展新的生意。
蘇大為終于想起了制冰這回事。
不過,當他把硝這種東西告訴高大龍時,換來的就是一頓白眼。
而蘇大為自己,對硝石這玩意該怎么制作,也早還給老師了。
這個問題最后也沒難住他。
他不會,有人會。
找上袁守誠,道士煉丹,對這制硝應該不陌生。
如果想的話,蘇大為甚至可以提供火藥的方子,只是不清楚具體的比例罷了。
最后,袁守誠和葉法善這兩道士,都應下來,算是在蘇大為的制冰生意上,入了股。
技術型入股。
尉遲寶琳后來知道此事,大為不忿,連罵蘇大為沒心肝,有好事不照顧自己親戚。
蘇大為才說他不懂煉丹制硝,結果就被尉遲寶琳給噴回來。
說他阿耶尉遲恭在家閑得無聊,近年來開始琢磨煉丹,還學赤松子,吞服玉精。
把蘇大為嚇得不輕。
這玩意就怕被他搞出五石散來,吃了很爽,吃多了要命啊。
得找個機會勸勸尉遲恭…
時間來到五月初。
蘇大為終于從忙碌中,抬起頭來稍稍喘息。
因為,蘇定方征遼東回來了。
從出征到回長安,滿打滿算不到四個月,除去路程,真正用作戰的時間不長。
相對的,戰果也就不甚理想。
對外,說是大勝,高句麗服了,承諾不再欺負新羅。
實際上…
渡過遼水,殺了一千多高句麗人,燒了幾個村子。
僅此而已。
憑此戰,蘇定方被拜授右屯衛將軍,封臨清縣公。
不過,這個結果,蘇定方本人并不滿意。
許多人也不滿意。
只是,朝中多方掣肘,想要打出漂亮的戰績來,難度不小。
“阿彌,阿彌在嗎?”
蘇大為剛剛回到家,氣都沒喘上一口,就見一個熟悉的人,走進自家的院落。
抬頭一看,是多日不見的蘇慶節。
“獅子,你怎么來了?”
蘇大為大喜。
主動站起來迎上去。
上次蘇定方出征高句麗,好說歹說,總算把獅子給拐出去,想讓他繼承自己的衣缽,將來在軍中為大唐開疆拓土。
“別提了。”
蘇慶節撇了撇嘴,一臉不屑:“這仗打得憋屈死了,我就說還不如當不良人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