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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背叛

  “周二哥。”

  蘇大為向周良點點頭。

  周良眼睛在公廨內微微一掃,神情略有些不安:“我把帳目帶來了。”

  說著,他向裴行儉行禮,喊了聲“縣君”,又對狄仁杰喊了聲“狄郎君”,這才將手里的卷宗,放到桌上。

  厚厚的好幾大本。

  “這是近半年公交署往來的帳目,記錄了每一筆生意,什么時間運的什么貨,什么人委托,收錢幾何,都在帳上。”

  裴行儉掃了一眼桌上厚厚的帳目,似這種往來進出的數字,想在一時半會弄清顯然不可能。

  最好要精通此項的刀筆吏,細細核對才行,沒有數日之功,只怕很難找出有用的東西。

  “周良,這帳目你自己都看過嗎?”

  “大略看過。”

  “勞三郎那件事,你聽說了吧?”

  裴行儉道:“昨晚他死的時候,正在做帳目記錄,但是發現的時候,缺少了一頁,那頁到底記了些什么,或許會很關鍵。”

  狄仁杰走到桌案邊,隨手翻著那些帳目。

  蘇大為則是目視著周良,沉默不語。

  一時之間,他也不知該說什么好。

  案情到這里,似乎明白了,但又有許多不明白之處。

  已知是有一股勢力在暗中,想要做危害大唐之事,選擇的時間,或許就是今夜上元夜燈會。

  畢竟這是大唐少有的不施行宵禁的日子,百姓都會上街歡慶,通霄達旦。

  歷來,這種人多紛亂的環境最容易出事。

  這伙人究竟會用什么樣的手段?

  目前來看,也許會借著黑火油,暗中放火。

  也可能利用那種詭異的毒,對人施毒。

  放火的話,會是群體事件。

  比如在燈會上放會,會造成百姓極大的恐慌,甚至發生大規模騷亂和踩踏。

  如果是在宮中放火的話…

  蘇大為不由暗自警惕。

  天子李治和百官、嬪妃今夜都會在花萼樓,要是真有人放一把火,那情況不堪設想。

  換一個思路,如果敵人是投毒呢?

  投毒可能反而不會有那么大的轟動效應,但針對性的投毒則更有隱蔽性。

  無論是刺殺某位朝中重臣,或者就是沖著天子李治下手,都極難防犯。

  如果是平時,百官和天子各有各的生活軌跡,普通外人極難精準捕捉到。

  可偏偏上元節,大家都有相同的慶祝活動。

  時間、地點、人員,都是確定的。

  這就給安全,帶來極大的不確定性。

  萬年縣王方翼聽說已經帶著馬大惟那批不良人,和左右領左右府在針對安全做出布置。

  還不知效果如何。

  而獅子蘇慶節,一整天都沒聽到他的消息,不知他現在在何處,在做些什么。

  這是外部的危險,在內部,長孫無忌與李治的沖突,似乎越演越烈了。

  在廢后之事,在對百官和話語權的爭奪上,處處都見兩人意見相左。

  這種上層的分岐也投影到了這次上元節燈會上。

  長孫無忌說要取消。

  李治堅持說要照常舉行。

  底下大理寺、刑部、左右領左右府和金吾衛、長安及萬年縣,不良人等,也只能咬著牙去做安排,盡力確保不出亂子。

  上面神仙打架,結果如何暫不去管。

  若出了亂子,下面這些機構和人,統統都得背鍋。

  而且,其后果,只怕是誰也承擔不起。

  “如果是昨天那個帳目,我這邊還是能查出來的,帳目都是從下面報的情況做統計,我找幾個人問問。”

  周良向裴行儉抱了抱拳,轉身出去找人。

  蘇大為看了一眼裴縣君,目光又落在正在翻動帳目的狄仁杰身上。

  “大兄,有什么發現?”

  “唔,有些奇怪,讓我再看看。”

  “什么地方奇怪?”

  蘇大為忍不住走上去,和裴行儉幾乎一左一右,把狄仁杰夾在當中。

  大家都伸頭去看狄仁杰翻動的帳目。

  “這里面,你沒發現嗎?最大量的貨居然是鯨油。”

  “哦,這是我做鯨油燈需要的材料,好叫大兄得知,去年跟幾個朋友一起做了點生意,就是賣這種鯨油燈,這種燈,最重要的便是從西域那邊運回的魚油。”

  蘇大為暗自松了口氣。

  這案子,現在涉及到公交署、思莫爾的商隊,他偏偏和這兩者都有極深的關系。

  若最后真證明有問題,就算背后有武媚娘,只怕也保不住他。

  “這半年來鯨油燈賣得很好,所以一直持續在運魚油回來。”

  “我就是奇怪這一點。”

  狄仁杰抬頭看了一眼蘇大為,接著向裴行儉道:“裴二哥,公交署聽說雖是阿彌提出來的,但其職責,不光是替阿彌的生意運貨吧?西市這么大,貨這么多,為何這半年單單是魚油的運貨量最大?

  還有,阿彌我不清楚你做那鯨油燈需要多少魚油,這個量總之是超過我的想像了,你最好查一下,是否正常。

  另外,據我所知,西域那邊這半年有些不太平,就連傳統鹽鐵茶絲綢瓷器的量都有些波動,為何魚油還能源源不斷的運進來?運量只見增長,不見受任何影響。”

  狄仁杰的話,每說一句,蘇大為的心便往下沉一分。

  他伸手飛快翻動那本帳目。

  翻了一會,又抽出另一本對照。

  一連看了數本。

  他閉上眼睛,站在那里,似乎正在思考。

  裴行儉伸手拿起一本帳目,一邊翻動,眉頭皺到一起。

  “果然,若非懷英指出來,常人根本不會留意到這些…這么一對比的話,是有些不正常。”

  “阿彌,這帳目到底是誰在管?公交署難道沒有人專門盯著嗎?如果有人盯著這些帳目,這么長久以來,如果說還無察覺,我是不信的。”

  蘇大為張開雙眼,眼中流露復雜之色。

  “我要問問周二哥…”

  裴行儉將帳目重重合上,眼睛微微瞇起。

  “周良他,不會有什么問題吧?”

  高大龍抬頭看看天色,把嘴里剛從河邊摘的一根柳條吐掉。

  “呸。”

  時下長安若有朋友遠行,都會送至灞橋之上,并折下灞橋旁的柳枝相贈,以示別情依依,難舍之意。

  高大龍在此,卻并不是為了送朋友。

  當然,也不是為了把柳枝當牙刷用。

  只是純粹的無聊打發時間而已。

  前方,隱隱看到他要等的人,踏過灞橋,走了過來。

  “久等了。”

  來者兩人。

  一名中年漢子,看起來頗有幾分面熟。

  另一人,則是一位中年道人。

  “今天這場煙火,一定是大唐有始以來,最盛大的一場。”

  道琛回頭,向站在身后的人微笑道。

  在他后方,數人或站或坐,形態各異,共同組成了一副詭異的畫面。

  空蕩的道觀。

  站在觀門前的正是百濟國師道琛。

  夕陽最后的光芒,帶著血紅妖異的霞光,映在他的身上、臉上。

  如同給他披上一件橘紅色的僧衣。

  在他之后,高建倚墻靠著,手里在翻動著一柄小刀。

  這刀十分鋒利,形制也很特別,不像是大唐的制式。

  只見他的手指微微一動,小刀旋即消失在手里,下一刻,又像變戲法一樣,憑空變出來。

  更遠一些,是盤坐的巫女雪子。

  她的雙手放在膝前,兩眼微閉,似乎正在冥想。

  在她身前,伸著一堆篝火,跳躍的火光,將她的臉龐映得十分明亮。

  在她的手邊,靜靜著那張倭式大弓。

  只要一伸手,便可以抓在手里,迅速出箭。

  除了他們幾人,在殿中陰影下,幾乎不被人注意的角落,有一個渾身被陰影包裹的漢子,蹲在地上,一雙眼睛閃發出幽幽光芒。

  那眼神,如同一頭餓狼。

  “這次行動,只許成功,不許失敗,這或許是我等對大唐,最有利的一次出手。”

  “只有這一次機會。”

  “阿史那,你們想要殺戳,鮮血,你們就去做,我們的人,會全力配合。”

  “至于我們,有你們在城中制造混亂,我們就能去把那件事給辦了,咱們各取所需…”

  “對了,如果你能殺了他們的皇帝,大臣,就更好了…這樣大唐能多亂一陣子。”

  “如果你們能辦到,事成之后,我們還會有更多的報答。”

  道琛看向西方,微笑著,喃喃自語道:“欣賞燈火的上元夜,要到了。”

  “這會是大唐最盛大的…血宴。”

  長安縣,不良人公廨內。

  空氣仿佛凝固住。

  蘇大為、狄仁杰還有縣君裴行儉,吃驚的看著眼前的陳敏。

  “你說什么,人不見了?”

  “回縣君,我親自去找了,周良進了公交署以后,久久沒出來,我察覺不對,帶人沖進去,屋里已經沒人了。”

  陳敏吞了下口中水:“他逃了…”

  逃了。

  周良逃了。

  這意味著…

  背叛!

  原本以為不會出問題,不會出差子,可公交署偏偏出了差子。

  原本以為最誠實可信的人,卻偏偏得到背叛。

  蘇大為渾身的血一下子涌上頭頂。

  記憶里,第一次做不良人巡夜,周良對自己淳淳告誡,細心提點,言猶在耳。

  人,卻不是當初的那個人。

  “追,不論花多大力氣,都要把他找到,如果能活抓最好。”

  裴行儉狠狠一拍桌案,話語里,透出一絲殺伐之氣。

  “縣君,還有大兄,這個案子,我可能不便插手了。”

  蘇大為苦笑一聲,這一瞬間,感覺精疲力竭。

  “阿彌!”

  狄仁杰看了一眼裴行儉,向蘇大為沉聲道:“越是在這種時候,越不能輕言放棄。”

  “我們…還有機會嗎?”

  蘇大為看向門外天色。

  夜幕將至,大唐的黑暗即將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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