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角,博山爐里緩緩吞吐出氤氳的霧氣,香甜中,有一種令人寧靜的力量。
李治輕輕喝了口茶,略覺精神一振,開口向蘇大為道:“阿彌,你既是媚娘的弟弟,與我也不算外人,此次幸得你斷案如神,才令真相大白,想要何賞賜快快講來。”
武媚娘與李治相視一笑,那笑容里,頗有幾分“我弟弟確實有能耐”的驕傲。
她的目光轉向蘇大為,雖沒開口,但眼神里透出鼓勵之意。
“有功則賞,有過則罰,朕是不會虧待替我效力之人的。”
李治又道。
蘇大為想了想,向李治拱手道:“陛下,其實…”
“何必吞吞吐吐?有話就說。”
“陛下,其實關于安定公主的案子,還有第三個故事,不知陛下想聽嗎?”
蘇大為的話音落處,李治與武媚娘不由露出驚訝。
“阿彌,你這是何意?”
“陛下,所謂真相,只看你從何等角度去解讀。是以,臣經過細細思量,發現,這件案子,還有第三種解讀。”
李治下意識伸手握住武媚娘的手,略微一緊。
武媚娘低頭看了他一眼,又看向蘇大為,眼里閃過一抹擔憂。
“你說吧,朕聽著。”
“關于此案,臣之前有兩種解讀,第一種,是倭國半妖等勢力,想要暗中控制朝中權貴,這次他們選擇的目標是安定公主,而王皇后與蕭淑妃并不知情,在無意中促成此案,令安定公主置于危險之中。”
這第一種解釋,自然存在著種種漏洞,難以自圓其說。
比如沒有宮內內應,哪怕是詭異半妖,也不可能做到這些事,更何況那蘇我蝦夷如今還在太史局手中。
李治手托著下頷,略微點頭,表示自己聽懂了。
“第二種解讀,那就是‘完美犯罪’,皇后與蕭淑妃都是知情人,表面上裝做不知,實則各自參與此案,對整件事形成推動。”
第二種解讀無疑是彌補了第一種的漏洞,便得更加可信。
長孫無忌也是在這里,無法反駁蘇大為,心中又懼怕李治趁機擴大打擊面,才不得不暫時低下高傲的頭顱。
武媚娘低頭看看懷里的女兒,眼神中閃過一絲愛憐。
自己的女兒,這次真是吃了大苦頭,險些便見不到她了…
武媚娘抬頭,向蘇大為道:“第三個故事是什么?”
此刻,她已然明白了蘇大為的意思。
沒有所謂的“真相”,一件事發生了,都只有根據手里掌握的信息、證據去拚湊,去溯源。
但拚湊出來的東西,能叫真相嗎?
如何去看待此事,才是更有意義的。
蘇大為深吸了口氣,拱手道:“這個故事,可能要從很早之前說起,在太宗時,曾非常寵幸一位徐惠妃。
這徐惠妃有個妹妹,從小聽身邊人講姐姐的故事,聽說姐姐受天子寵愛,她的心中,悄然生出羨慕。
及長成人,這位妹妹,果然也入了宮,她從一個小小的才人做起,終于成為了四品美人。
原本,她以為自己能獨得天子寵愛,豈料,這時的后宮與太宗時大不一樣。
在她頭頂,有一位皇后,一位貴妃。”
蘇大為說到這里,李治與武媚娘的臉色同時變了。
他們都清楚,蘇大為說的不是故事,而是后宮之中徐美人。
為何蘇大為要說起徐美人?
安定公主的案子,與徐美人何干?
“徐美人知道,自己無論如何努力,都不可能突破頭頂那兩座高山,論家世,論美貌,論手腕,她都不及。
她只有寄情與詩畫,抓住每一個被天子寵幸的機會,表現自己。
可惜,突然有一天,她發現,宮里又新來了一個女子。
此人是太宗時的才人,令徐美人忿忿不平的是,這才人明明是在她之后才入宮的,但是轉眼間,已飛上枝頭,被封為昭儀,并且與陛下有了兩個孩子。
嫉妒,從徐美人心中生出。
她可以容忍皇后,可以忍容蕭淑妃,但她無法容忍這位‘昭儀’。
內心的嫉恨,足以扭曲一個人的靈魂。
她想報復,想讓那位昭儀也嘗嘗求而不得的滋味,恨不得將皇后、蕭淑妃和昭儀三人統統打入十八層地獄。
所以,她選擇向誘惑投降,做出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李治和武媚娘此時臉色一變再變。
他們聽出來,蘇大為這次說的,并非什么故事,可能這才是真相。
“阿彌,你所說…”
“怎會如此!”
李治和武媚的聲音,各自不由帶上了一絲顫抖。
第三種可能,對他們的心靈沖擊,更甚于之前。
武媚娘臉色慘白,喃喃道:“我與后宮嬪妃一向相善,與徐美人更以姐妹相稱,她,她怎可以…”
“她不過一個區區美人,何以能做成此案?”
“陛下。”
蘇大為拱手道:“后宮嬪妃也有省親的機會,可能她一時受不住誘惑,接受了詭異的‘禮物’。”
“詭異的禮物?”
“我曾聽玄奘法師說過,人與詭異是如何而來,玄奘法師說,詭異原本也是人。”
“也是人?”李治訝然。
“上古之時,人與詭異本來都是同族,但人心的黑暗,能引來惡鬼…與惡鬼訂下契約,獲得種種力量,這便是詭異。”
蘇大為沉聲道:“我不知徐美人是主動還是被動,沾染了詭異之血,令她也成為‘半妖’,這件事中,是徐美人將那詛咒之物帶入宮中,又設計轉送于蕭淑妃。”
他說著,拱手道:“臣這里,有徐美人的口供,她招認了。”
“蘇大為,如此隱秘之事,你又怎么會知道?”
李治目光一閃,面色復雜道:“一日之間,十二時辰,你能查到這么多隱秘?”
從心里,李治并不愿意相信自己后宮有種種污穢之事。
特別是徐美人,在李治印象里,一直是溫婉的,并沒有參與到后宮爭端里。
可以說是李治眼中的一朵白蓮花。
在武媚娘入宮之前,許多時候李治是愿意去徐美人那里,甚至還動念,這兩年將她升上一級,賜她為徐婕妤。
但武媚娘入宮后,這一切便全都變了。
李治再也沒有心情,也沒有精力放在別的女人身上。
連皇后和蕭淑妃那里,他都不怎么顧及,更何況徐美人。
“陛下,所有事,一但做了,都會留下痕跡的。”
蘇大為沉聲道:“徐美人做的并不高明,被臣一問,她自己心慌意亂,露出了馬腳。她可能不是個壞人,只是個被嫉妒吞噬的女人,但這件事,因她而起。
在臣看來,最難斷的不是案子,而是人心。”
“人心?”
“就像蕭淑妃和皇后,沒有證據說她們一定參與了此案,一定在其中推動,只是有這個可能。
人心,是無法看清的。”
這也是長孫無忌他們此次肯退讓的原因。
人心雖然可以猜測,但到底不可能憑借這個去定王皇后的罪。
關隴王氏,暫時還是安全的。
蘇大為說完,殿內陷入長久的沉默。
武媚娘低頭看著女兒,仿佛化作了石像。
而李治,眉頭緊蹙,也陷入了沉思。
不知過了多久,襁褓里的安定公主“哇”的一聲發出哭泣。
武媚娘一下子驚醒,她有些心慌意亂的站起來,輕輕拍打著懷里的嬰兒,嘴里輕聲哼著曲哄著女兒。
“陛下,安定一定是餓了,我先去喂她。”
武媚娘向李治說了一聲,又向蘇大為深深看了一眼,在乳母的陪同下,匆匆走向后殿。
李治深吸了口氣,他此時有一種無力感。
連自己的后宮,自己的女人都管不好,都看不清,此時的他真的懷疑,自己如何做個好皇帝,如何看清朝中百官之心,如何管理這么大的帝國。
“阿彌,謝謝。”
李治聲音里透出一絲疲倦:“此事你不要聲張,我會好好思量。”
“陛下,此案,到此就結束了,但有些案子,還沒有了結。”
蘇大為的聲音,令李治愕然抬頭:“什么?”
“上元夜劫童案、安定公主之案、萬年宮洪水案,這些案子背后,都有倭人的影子,關于倭人間諜案,臣想繼續查下去,還請陛下同意,于長安、萬年兩縣,及大理寺,抽調精干人手,專門負責對倭人間諜案的追查。”
“嗯…”
李治用手支著腮,沉吟片刻道:“朕也早有此意,永徽三年大理寺卿向朕提過立‘倭正營’的事。”
說到這里,李治坐直身體,以一種威嚴而又肯定的聲音道:“朕意已決,正式成立倭正營,屆時,將由你牽頭,負責查倭人間諜之事。”
“謝陛下!”
從甘露殿中走出來時。
蘇大為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陽。
未時。
大概是后世下午兩三點。
距離昨天的賭約,整整過去十二時辰。
回想這一日的經歷,真的猶如在夢里。
他一抬頭,看到對面,有個銀甲將軍正佇立如松,一臉不茍言笑的看著自己。
蘇大為笑了,他張開雙臂迎了過去:“仁貴,謝謝你,若不是你們這幫兄弟…”
“滾!”
薛禮,緩緩從牙縫里蹦出一句話:“老子不喜歡被男人惦記,還有…以后這種事,別帶上我,否則我會把你打得你娘都不認得。”
“別這么無情嘛,下值了請你喝酒去不去?”
“不去…”
“不去才怪!”
遠處,一駕華貴馬車里,貴為趙國公的長孫無忌透過窗簾縫隙冷冷的看著蘇大為及薛禮,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詞,忽然出現在他腦海。
一生之敵。
未曾想,在掃清朝堂上所有敵人,獨攬朝權的時候,又出現這么個異類。
“一個小小的不良人,居然想與我為敵?”
車簾猛地晃動了一下。
良久。
“不自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