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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長安十二時辰(下)

  周揚將手里的毛筆在嘴里舔了舔,用舌尖潤濕,然后提筆,在隨身案牘上,記下一行字:申時末,蘇大為見李淳風。

  筆尖上的墨汁,有一種奇怪的味道,又酸又澀,然而他卻不以為意。

  等記錄好后,一抬頭,發現李淳風已經轉身離開,而蘇大為正在緊閉的蕭淑妃殿門前站著,雙手抱臂,似笑非笑的看著自己。

  周揚向蘇大為走去:“李淳風走了,你剛才跟他說了什么?”

  “想知道?”

  “嗯。”

  “你可以拿消息來換。”蘇大為爽朗笑道:“我這人最是公平。”

  周揚愣了一下,向他抱了抱拳:“受教了。”

  原本,也沒指望蘇大為能告訴他。

  他的本份,就是做好一雙眼睛,蘇大為看到什么,見了什么人,說了什么話,該記的都記下來。

  如此一來,就算蘇大為真有三頭六臂,也玩不出花樣。

  “蘇帥,還等嗎?”

  周揚右手執筆,向天上指了指:“馬上就要過申時了。”

  “等,為什么不等。”

  蘇大為后背靠著一株大樹,雙手抱胸,兩眼微閉,居然就真的在樹下等候。

  這個舉動,令周揚有些疑惑。

  聽國公說,蘇大為與他打賭只有一日夜的功夫,十二個時辰,如今只剩九個時辰了…

  但他看上去卻絲毫不慌,莫非,有什么倚仗?

  “那個長安縣不良帥,蘇大為確實有幾分本事,也破過好幾件大案。”

  長孫無忌舉起手里一顆黑子:“但他所有的伎倆,在我這里都行不通。”

  黑子落下,隱隱對白子大龍形成包圍之勢。

  褚遂良手撫長須,有些驚訝道:“愿聞其詳。”

  長孫無忌嘴角掛著若有若無的笑意,一粒黑子在他指間翻轉著:“身為不良帥,他手下有不良人,有明暗探,在宮里有人脈,還有武昭儀和陛下信重,他所倚靠的便是這些。”

  褚遂良凝神聽著,將手里的白子緩緩落下:“聽這么說,他確實有破案的能力。”

  “可若將他倚仗的這些,全數斬斷呢?”

  長孫無忌手里黑子重重向棋盤上一扣:“斷其手足。”

  隆隆!

  一隊馬車在長安街道上疾馳而過。

  “駕駕!”

  馬車夫用力甩動著長鞭,想讓車跑得更快點。

  眼看要沖過前方街道,突然,前方的街口沖出一隊執戟武士。

  “停下!”

  帶著的金吾衛大喝:“金吾衛,奉命查案。”

  “吁”

  馬車夫大驚,趕緊一拉韁繩,馬車又前出了一段距離,這才勉強停下來。

  “幾位,我們這是長安公交署的車,有公務…”

  這說話的馬車夫,赫然便是蘇大為曾經手下的不良人,名為勞三郎。

  他和趙磕巴兩人,如今都是公交令周良的左膀右臂。

  “奉命查案,管你什么公務,下來!”

  金吾衛手握橫刀刀柄,厲聲道。

  長安縣。

  錢八指神色凝重,帶著一隊不良人快速穿街過巷。

  “八爺,這次這么急嗎?”

  “生死攸關。”

  錢八指咬牙道:“若你們想幫阿彌,就別問,宮二,沈元,你倆去一趟咸水胡同。”

  “你們幾個,跟我去一趟武順家。”

  “武順?就是那個…”

  幾人正要分頭行動,陡然聽到一陣急促腳步轟然接近。

  錢八指抬頭看去,瞳孔為之一縮。

  一隊生面孔的金吾衛,赫然堵住去路。

  角落里香爐獸口中,不斷噴吐著煙霧。

  令棋局變得撲朔迷離,如夢似幻。

  褚遂良嘴角帶起一絲笑意,搖頭道:“你下棋還是那么厲害,算無遺策。”

  看看棋盤中,白子大龍已經被黑子圍住,情勢危矣,但還有那么幾個活眼,還有一線生機。

  “就算宮外那些不良人看住,但這棋局,最重要還是在宮內吧?”

  “宮內?”

  長孫無忌一枚黑子落下,正將一處活眼堵住。

  一盆水從敞開的殿門中潑出,澆了薛禮劈頭蓋臉。

  這位曾經縱橫遼東戰場,殺得高句麗人鬼哭狼嚎的大唐悍將狼狽的站在那里,一時不知所措。

  王皇后一身盛妝,眉點花瓣,佇立在殿門后,透著凜然不可侵犯之意。

  “你算什么東西,不過一個軍漢,敢在皇后宮前大呼小叫?成何體統?陛下令你查案,難道陛下許你折辱皇后了嗎?還不速速退下!”

  王皇后的聲音,不疾不緩,但是母儀天下之皇后,身后站著關隴門閥,長孫無忌,甚至是大唐皇帝李治。

  薛禮額頭冒汗,雙手抱拳,沉默著后退幾步。

  “恕臣無禮。”

  “沒人可以動皇后,這案子查不了。”

  長孫無忌兩眼閃動著殺機:“若給他充足時間,老夫倒要顧忌幾分,區區十二個時辰,難道他真的以為自己能在宮中翻云覆雨不成?”

  長孫無忌盯著棋盤,輕輕落下一子。

  “這局,卻是老夫贏了。”

  這一子,堵上最后的活眼,白子大龍,瞬時被屠。

  “恕臣無禮。”

  同樣一句話,突然從薛禮身邊響起。

  薛禮愕然回頭,看到一個面白無須的少年內侍,正站在身后不遠處,雙手攏在袖中,微微躬腰腰,笑得兩眼瞇成了縫。

  “你是?”

  “奉陛下令,皇后須得全力配合此案,否則陛下定不輕饒。”

  少年內侍一翻掌,手里舉起一塊金色令牌,同時口里道:“來人,幫皇后灑掃吧。”

  自內侍身后走出一隊宮中宿衛,大步向皇后宮殿奔去:“得罪了!”

  在宮人的尖叫聲中,這些如狼似虎的宿衛簡單粗暴的撞開殿門。

  如此膽大包天,把薛禮也是看得呆了。

  再看一眼這些侍衛裝扮,他頓時啞然失笑:“原來是千牛備身。”

  大唐天子近衛為左右領左右府,也就是所謂十六衛。

  其中金吾衛主要是掌管宮中及京城晝夜巡警之法,以執御非違。

  簡單來說就是維護治安,當巡警用的。

  而千牛備身,屬于左右千牛府,其職能主要是掌宮殿侍衛及供御之儀仗。

  從制度上看,左右千牛府是皇上貼身侍衛機構,除了大將軍、將軍和中郎由天子親自選任,下屬的千牛備身、備身左右等軍官,也多從王公貴族中選拔。

  這些人,個個都有過硬的背景。

  此時持了李治之命,就連皇后的寢宮都沒放在眼里。

  “哎呀,怎么如此便屠了老夫的大龍!”

  褚遂良盯著棋盤愣了一下,然后突然一拍大腿,哈哈笑著,在邊角落下一子:“雖然大龍被屠,但此局方到中盤,如果能在邊角走活,未嘗不能翻盤。”

  他一子落下,原本散亂在棋盤角落的幾粒白子頓時連了起來,大有起死回生之相。

  周揚很困惑。

  跟著蘇大為在宮里轉了半天了,蕭淑妃的宮殿到底還是沒能進去。

  但這蘇大為,卻沒有放棄。

  而是找了一名內侍帶路,在宮里轉悠起來。

  看他這模樣,哪里是破案,倒像是逛園子來了。

  “蘇帥。”

  周揚忍不住開口道:“你這是何意?”

  “我在破案啊。”

  蘇大為回頭向他手里的卷宗指了指:“二郎怎么不記下來?”

  這話說的,周揚臉皮一抽,感覺這蘇大為的笑容,真的很欠揍,好想把卷宗砸他的臉上。

  雖然心里不爽,但周二郎畢竟不是普通人,他笑著點點頭,右手毛筆筆尖在嘴里舔了舔,用舌尖糯濕將筆頭墨汁化開,又在卷宗上寫下:酉時,蘇大為在宮中閑逛,似無目的。

  “周二郎,上次在長安獄里見到你,覺得你在這方面,確實有過人之處,要是普通人被你審問,一定能掏出點東西來。”

  “可惜,還是沒能從蘇帥這里討得便宜。”

  “哈哈,因為我不是普通人。”

  蘇大為一笑:“對了,還沒請教二郎,官居何職?”

  “在下現為刑部令史。”

  大唐刑部主要針對平民及七品以下官員,職能沒有后世的大。

  有行刑權,處罰權卻在大理寺那里。

  刑部有尚書一人,正三品;侍郎一人,正四品下。

  其屬有四:刑部、都官、比部、司門。

  刑部令史屬刑部,在尚書、侍郎之下輔佐,主要職能是掌律法,按覆大理及天下奏讞。

  蘇大為聞言不由笑道:“周令史一身所學皆在刑名,只在刑部門下做些案牘之事,未免太過屈才。”

  “不屈不屈,熬得幾年,有本事終能出頭。”

  周揚清瘦的臉上,狹長的雙眼微微一閃:“這次不就是國公賞識,給了我一個立功的機會。”

  “哈哈哈。”

  蘇大為笑了幾聲:“能不能立功,有時候不看你本事有多大。”

  “那看什么?”

  “看命。”

  蘇大為一臉正色。

  周揚陪著干笑了幾聲。

  只是他的笑音暗啞難聽,像極了夜裊。

  天色,漸漸暗沉。

  周揚抬頭望天,右手的筆頭向天指了指:“蘇帥,天黑羅。”

咚咚咚  長安報時的鼓聲響起。

  戌時正。

  爐中獸香燃盡。

  盤中殘棋數顆。

  余煙裊裊中,長孫無忌長身而起,捶了捶有些酸痛的老腰,撫須笑道:“棋走完了,也該回去了。”

  “啊,已經是戌時了…回去睡了,一覺起來,天就亮了。”

  兩個老伙計,并肩走出。

  空蕩的房間里,一時寂靜下來。

  棋秤上,代表結果的棋局中,只剩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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