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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安定公主

  亮白的閃電劃破漆黑的雨幕。

  但下一刻,無邊的黑暗將一切吞噬。

  耳中聽到隆隆巨響,

  如驚濤拍岸,

  如萬馬奔騰。

  整個萬年宮,在山洪中顫抖著。

  仿佛汪洋大海中一葉孤舟。

  又一道閃電劃亮被洪水浸泡的宮殿。

  隱隱見到有無數浮尸,在水中浮沉。

  暴雨山洪來得太突然,

  許多身著甲胄的值守衛士,在反應過來以前,已經被洪水沖走。

  “媚娘!媚娘!”

  宮殿里,李治失態的大喊。

  剛才那道電光透進來,照得他臉色一片慘白。

  整個天地漆黑一片,

  他自己,就好像是唯一的孤島。

  這時候,平時信賴的臣子們不見了,

  執守的宿衛們不見了,

  就連媚娘也…

  “陛下,臣妾在。”

  遠遠的,好像聽到媚娘微弱的聲音。

  李治大喜,接著又是大驚。

  “媚娘你在哪?我過來了,你別動!”

  洪水已漫過大殿。

  四周又伸手不見五指。

  李治只能淌著及膝深的水,憑著方才聲音的方向,一點點的摸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摸到了一雙冰冷的手。

  “媚娘!”

  “陛下,不要…不要管臣妾,你快,快走。”

  武媚娘的手無力的推著他。

  “我不走!”

  李治急得眼眶發紅,他吼道:“我是李治,我是大唐皇帝,我不能丟下自己的女人和孩子。”

  “陛下…”

  武媚娘的聲音愈發微弱下去。

  李治心往下一沉。

  伸手摸去,媚娘坐在地上,水漫過她的身體。

  她的身體好冷,好冷。

  好像飄浮在水里,

  好像…

  李治不敢再想下去,他嘶啞的喊:“我背你,我背你一起走。”

  他費盡了力氣,好不容易將武媚娘從水里撈起來,但是,沒法背啊。

  媚娘這肚子,都快臨盆了。

  李治深吸了口氣,將武媚娘橫抱在雙手中,又淌著水,一步一步,向殿外走去。

  不能繼續待在這里,得把媚娘帶到高地去,否則不堪設想。

  手臂好酸,好累。

  李治感覺自己的氣力在一點點的耗盡,他不禁向著殿門發出焦急的喊聲:“有沒有人?還有沒有當值的宿衛?人吶?來人啊!”

  一波巨浪沖過來,險些將李治拍倒在水里。

  他勉強站住身子,借著又一道電光,驚駭的看到,殿外,已是一片澤國。

  無數木制的家具,伴著宮女、太監的尸體,在水波中飄浮著。

  還有些宿衛在波峰中時隱時現。

  “怎么會這樣?難道老天要亡朕?”

  李治胸膛急劇起伏著,感覺最后一絲力氣要用完了,已經抱不住懷里的女人。

  他不甘心,一種無名的怒火,從這個一向以懦弱注稱的男人心底升起。

  他想做個男人,做個堂堂正正的男人。

  也想像自己的父親一樣,做個好皇帝。

  明明,明明有機會。

  難道要死在這里?

  還有媚娘,

  還有她肚子里的孩子。

  孩兒啊,

  他還沒出世,還沒見一眼這個世界,

  難道今天我們一家,全都要葬身與此?

隆隆隆  電光閃過,雷聲由遠而近。

  一波波的洪水,從山上倒灌而下。

  天地間,俱是洪水。

  完了!

  李治嘴唇哆嗦了一下,他感到了絕望。

  然后,他看到在巨浪中,

  有人。

  一名銀甲將軍,

  與一個手執橫刀的不良人,艱難的趟過洪水,

  劈峰斬浪,向大殿而來。

  “陛下!臣薛禮救駕來遲!”

  “阿姊,阿姊怎樣了?”

  蘇大為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焦急大喊。

  天亮了。

  第一抹陽光從山巔灑下。

  蘇大為伸手摘下一片樹葉,輕輕抖落上面的水珠,回頭沖圍在篝火前,抖得如同鵪鶉一樣的李治,及武媚娘道:“陛下,水退了。”

  在李治身后,一身狼狽,但仍持槍警戒的薛禮,站立如一棵蒼松。

  “幸好,幸好有你們!”

  李治臉色蒼白,他緊抱著武媚娘,片刻后又突然放聲大笑。

  “陛下,陛下沒事吧?”

  “沒事,沒事!”

  李治喃喃道:“天不絕朕,這說明天命在我!”

  武媚娘可以清楚看到,李治的目光中,閃爍著一種從未有過的自信光芒。

  洪水雖退,但善后之事,遠未結束。

  數日之后,

  最后統計出來,因此次萬年宮洪水,宿衛及宮人,附近百姓,死傷竟有三千人之多。

  除了災后撫恤,

  此事帶來一系列影響,才剛剛開始。

  七月的長安,已經是一派繁華,特別是西市,三教九流,天涯海角各的胡商齊聚一堂,衣食玩樂,珍奇百貨,奇技稀寶,無所不包,無所不備。

  在西市頗有名氣的“衣冠家”內,蘇大為聚了一幫朋友在此。

  衣冠家最下層是賣綾羅綢緞,成衣布料,看上去像是裁縫衣鋪,其實卻是一家美食店。

  這里有“蕭家的餛飩,庚家粽子,櫻桃畢羅,冷胡突鲙”。

  《酉陽雜俎.前集卷七.酒食》曾記載:今“衣冠家”名食,有“蕭家餛飩,漉去湯肥,可以淪茗。

  庚家粽子,白瑩如玉。

  韓約能作“櫻桃畢羅”,其色不變。

  有能造“冷胡突鲙”、鱧魚臆、連蒸詐草、草皮索餅。

  “陛下變了。”

  坐中突然有人道。

  說話的人是程處嗣,他剛剛將一枚庚家粽子塞入口中,用含混不清的聲音道:“真的變了,真的。”

  “你能不能把嘴里東西吃完再講。”

  蘇慶節皺了皺眉。

  他最近遇到的案子有些不順,萬年縣那邊的東瀛會館似乎來了幾個棘手的人物。

  蘇慶節跟蘇大為一樣,一直在盯著倭人這邊。

  最近屢次失手,跟丟了目標,這讓他有一肚皮邪火沒處發。

  此時看程處嗣那副吃貨嘴臉,頓時忍不住想懟上去。

  尉遲寶琳剛吃了一口櫻桃畢羅,也不去管蘇慶節,向著蘇大為道:“阿彌,你是不知道,最近朝中發生的幾件事,正好閑來無事,我跟你講講。”

  “嗯,你說。”

  蘇大為一邊點頭應著,一邊眼神從窗口瞥下去。

  剛好能看到下方的東瀛會館。

  隨著上次倭國遣唐使,現在這會館是越開越多了。

  “六月,中書令柳奭向陛下請辭,陛下居然準了,罷他為吏部尚書。”

  尉遲寶琳抹了抹嘴:“這柳奭是皇后的舅舅呢。”

  蘇大為這一桌子,聚齊了程處嗣、蘇慶節、尉遲寶琳,又新加了一個薛禮。

  不過薛禮為人比較嚴肅,不怎么說話,只是靜靜聽著。

  蘇慶節眼睛里閃了兩閃,收起了方才懟人的氣勢,他一臉若有所思,向蘇大為道:“阿彌你怎么看?”

  “還能怎么看,這柳奭想試探陛下。”

  蘇大為隨口道。

  “嘿嘿,阿彌你倒不笨。”程處嗣呵呵一笑,繼續道:“柳奭后面站的可是長孫無忌,上次萬年宮之事后,陛下好像就變了許多,遇事強硬了不少,長孫無忌大概有些摸不準陛下的脈,所以讓柳奭試探一下。”

  “依我看,他請辭是假,其實是想看看陛下心意。”

  “定是如此。”

  “可沒想到,陛下這次這么果斷,直接準了,這下柳奭哭都來不及。”

  “這事,最生氣的大概還是長孫無忌?他和陛下…”

  “皇后那邊,也會惶恐吧…”

  蘇大為耳邊聽著眾人說話,感覺聲音仿佛離自己越來越遠。

  他的思緒,卻是飄向了大興宮。

  七月了,

  媚娘姐的女兒終于出世了。

  這是她和李治的第一個女兒。

  如果自己記得沒錯的話,

  小公主似乎會夭折…

  有什么辦法能保住安定公主嗎?

  據史載,安定公主夭折后,麟德元年,追封安定公主,謚號思,其鹵簿鼓吹及供葬所須,等同親王的等級,于德業寺遷于崇敬寺。

  一個“思”字,道盡了李治與武媚娘對女兒的哀痛和思念。

  后來到宋時出的《新唐書》里,居然神乎其神的寫上了武則天親手掐死女兒安定公主,嫁禍給王皇后,這才令李治動了廢后之念。

  但這個時代,做為親身接觸過李治和武媚娘的人,蘇大為根本不相信新唐書。

  論史料的話,更古老的《舊唐書》里可沒說武媚娘殺女,反倒是隔了幾百年后宋朝編的《新唐書》和《資質通鑒》里出現這個故事。

  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好像當時他們在場一樣。

  這不扯淡嗎。

  再說了,以現在李治對武媚的寵幸,武媚娘需要殺女兒來讓李治廢后?

  腦子進水了吧。

  李治免去柳奭中書令之職,就是明顯的信號了。

  這位大唐皇帝,對長孫無忌一派,已經不能容忍了。

  廢后,只是永徽年前,李治與長孫無忌兩者政治斗爭的序幕而已。

  “我能做點什么?”

  蘇大為皺眉苦思:“我能為阿姊和安定小公主做點什么呢?”

  叫人一聲阿姊,那便是親人。

  這孩子就是自己外甥女,又怎么能眼睜睜看著她夭折。

  可是自己總不能提前跟阿姊說,小公主會夭折吧?

  這可如何是好?

  一時間,蘇大為陷入了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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