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四年二月。
審理了數月的“房遺愛謀反案”終于塵埃落定。
在長孫無忌的壓力下,高宗李治無奈地頒下了一道詔書:薛萬徹、柴令武、房遺則斬首;賜李元景、李恪、巴陵公主自盡;將宇文節、李道宗、執失思力流放嶺南;
廢李恪的同母弟蜀王李愔為庶人,流放巴州;貶房遺直為春州銅陵縣尉;貶房遺愛和高陽為庶人,流放巴州。
將薛萬徹的弟弟薛萬備流放交州;罷停房玄齡在宗廟中的配饗,也就是免去以功臣身份配享于太宗別廟中的祭祀牌位。
這個結果不僅令朝野感到極度震驚,而且同樣大大出乎高宗李治的意料。
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個案件,會弄得這么大,將一幫元勛重臣和皇親國戚一舉打入了萬劫不復之地!
李治深感困惑,他不相信這些人全都參與了謀反,可是在長孫無忌威嚴的目光下,李治也只能懷著無比沉重的心情,在長孫無忌早已擬定的詔書上緩緩地蓋下天子玉璽。
詔書頒布之前,李治決定以他微弱的力量進行最后的努力,懇求長孫無忌留下其中兩個人的性命:荊王李元景和吳王李恪。
面對以長孫無忌為首的一幫宰執重臣,年輕的天子流下了無聲的淚水,他用一種哀傷而無力的聲音說:“荊王,朕之叔父,吳王,朕兄,欲丐其死,可乎?”
丐,就是乞求的意思。
在這一刻,李治御下了皇帝的威嚴,低聲下氣的乞求長孫無忌,饒李元景和李恪一命。
然而,天子的乞求卻遭遇了死一般的沉默。
因為長孫無忌面無表情、一言不發。
他不開口,其他大臣就更是不敢吱聲。
許久,長孫無忌向兵部尚書崔敦禮使了一個眼色,崔敦禮隨即出列,用一種中氣十足的聲音回應了天子的乞求。
“不可。”
那一刻,李治感覺自己的天子顏面蕩然無存。
一切都已無可挽回。
長孫無忌要做的事情,整個大唐天下無人可以阻攔。
該砍頭的砍頭,該賜死的賜死,該貶謫的貶謫,該流放的流放…
一個都不饒恕!
薛萬徹面無懼色地站在刑場上,對著那些奉旨監斬的昔日同僚大叫:“薛萬徹大健兒,留為國家效死力固好,豈得坐李元景殺之乎?”
臨刑前,薛萬徹脫下上衣,光著膀子叫監斬官快點動手。
劊子手懾于薛萬徹的氣勢,手腳不停打戰,以至于連砍兩次都砍不斷薛萬徹的脖子,薛萬徹厲聲叱罵:“怎么不用力?”
劊子手鼓足勇氣砍下第三刀,薛萬徹的頭顱才應聲落地。
而吳王李恪在接到賜死的詔書后,則面朝蒼天,發出一句可怕的詛咒:“長孫無忌竊弄威權,構害良善,宗社有靈,當族滅不久!”
李恪心中充滿了怨恨。
怎么會如此,
明明是全推到房遺愛和李元景身上。
做夢也料不到,最后這口鍋又會扣到自己頭上。
自己,還是小看了長孫無忌的無恥和狠辣。
早知今日,當時就該反。
可惜,一切都來不及后悔了。
大刀落下,
斗大頭顱沖天而起。
直到最后一刻,李恪心中想的卻是父親,是太宗李世民。
好想證明自己,但這輩子,
沒機會了。
世界倏地黑暗。
頭顱滾落在地,鮮血噴射而出。
無數的鮮血,似是獻祭,宣告從貞觀末年,諸皇子爭奪皇位的斗爭,畫上句號。
此后,李唐宗室,再無任何人可以動搖李治的寶座。
也就無人可以動搖長孫無忌的權柄。
遠處,端坐在高樓上的長孫無忌,無聲的注射著這一切,手撫著長須,細長的雙眼中,光芒閃爍。
沒人知道,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沒想到居然如此慘烈。”
院中,蘇大為嘆了口氣。
距離上次之事,已經兩個月過去,憑著武媚娘和李治的關系,他早已洗脫了罪名,繼續做他的不良副帥。
這對上面來說,只不過是芝麻綠豆的小事。
難得找了一天休息,蘇大為把獅子蘇慶節,尉遲寶琳,程處嗣、周良、高大龍都叫上,在自家院子里喝酒。
席間,眾人自然聊起了這件謀逆大案,不由都有些唏噓。
“宗室的命,在長孫那里,也不頂用,說砍就砍了,嘖嘖。”程處嗣灌了一大碗酒,有些大舌頭的說了一句。
他的臉紅酡酡的,顯得有些喝高了,這嗓門也大了幾分。
尉遲寶琳沉默著喝了一口,又重重的把碗一放:“賊你媽,這也太寒心了,薛萬徹啊,如此大好健兒,不能為國征戰沙場,馬革裹尸,卻死于刑場,我這心里…”
他捶了捶胸口,眼圈有些泛紅。
蘇大為聽說過,尉遲寶琳有些崇拜薛萬徹。
當年薛萬徹跟隨太宗征戰,每一次沖鋒陷陣,摧破敵膽,都是童年時尉遲寶琳最喜歡聽的故事。
他也奇怪,不愛聽自家老爹戰場事跡,卻愛聽猛將薛萬徹的。
不過…
薛萬徹這些人,確實可惜啊。
蘇大為不禁回想起李客師跟他說過的話。
“所有人都小瞧了長孫無忌。”
確實,如此鐵血,只怕李治和媚娘姐也大出意料吧。
沒錯,確實靠著蘇大為提供的證據,跟長孫無忌重新談判了。
也的確是保下了房遺愛和高陽的命。
但結果,兩人還是被貶成庶人并且流放。
至于其他人,薛萬徹、柴令武、房遺則斬首;
賜李元景、李恪、巴陵公主自盡;
宇文節、李道宗、執失思力流放嶺南;
蜀王李愔為庶人,流放巴州;貶房遺直為春州銅陵縣尉;
貶房遺愛和高陽為庶人,流放巴州。
薛萬徹的弟弟薛萬備流放交州;
罷停房玄齡在宗廟中的配饗。
這一切,太狠辣,也太無情了。
真不知說什么好。
房遺愛是保住了性命,但結果,又有何不同呢?
長孫無忌想要的,全都實現了。
甚至連李恪也沒跑掉。
蘇大為想起李恪,又覺得有些頭痛。
他手里還有案子,與李恪有關,
就是上次抓的半妖蘇我氏…
可惜,隨著李恪被斬,
有些事情,可能永遠無法追查到真相了。
長孫無忌,真是個狠人啊。
“你們說,這次陛下…”
蘇慶節起了個話頭,卻又搖搖頭,沒繼續說下去。
蘇大為知道他的意思,這次長孫無忌的鐵血嚇到了所有人,甚至也重重打擊了李治做為皇帝的威嚴。
明嚴人都看出來,做為臣子,長孫無忌已經膨脹到無以復加的地步。
“不止,我聽說…”
尉遲寶琳呵了口酒氣,接著道:“斬薛萬徹就是因為他有‘怨望’,這算什么狗屁罪名?這特么以后誰還敢為國效力!”
“還有那個,崔敦禮又升官加職了,不僅當上了侍中,爵位都進封到了縣公一爵。”蘇慶節冷笑一聲。
崔敦禮就是在朝會上,李治向長孫無忌和群臣求情時,站出來說“不可”的人。
明眼人都知道,他是誰的人。
果然,前腳李恪他們被砍頭,后腳此人就高升了。
這到底是在打誰的臉?
還有把大唐皇帝李治放在眼里嗎?
蘇大為悶了一口酒,暗想李治和媚娘姐,現在不知道怎么樣了。
長孫無忌真是毫無顧忌啊。
之前還以為他會退讓一些,結果下手卻是這么狠,讓李治完全無法維護自己做為皇帝的權威尊嚴。
這事啊,還不算完。
長孫無忌是得意了,
但是李治那邊,只怕心里憋著強大的怨念吧。
蘇大為暗自搖頭,對長孫無忌這種行事手段,頗不認同。
“好好的喝酒,你們說這些朝中事做什么?喝酒還不夠嗎。”
高大龍在一旁喊了一句。
他心思機敏,看著氣氛不對,出來用話給岔開了。
話題很快帶到了生意上,說起賺錢,大家的興致又高漲起來。
“鯨油燈的生意越做越大了,大家數錢都數不過來,去管朝中那些破事干嘛,有錢賺還不夠嗎?”
“不是啊,我聽說那個東瀛會館…”
“提什么東瀛會館,說啥東瀛?喝酒喝酒!”
“公交署聽說也做得不錯,這生意我們能不能參與?”
“這是縣君牽頭的,算是公務衙門,這事得問縣君。”
“不弄公交署,我們跟著公交署的車隊去賺錢總可以吧,阿彌上次不是說,要做那個什么物流?對,是順風,到時可以做倉儲,還可以做客棧,酒肆…”
“聽起來不錯啊,有錢賺!”
“哈哈,喝起來!”
“對了,林老大那澡堂子聽說轉給別人了…”
“林老大長安獄牢頭的差事也丟了,聽說是被李元景的事連累!”
“賊你媽,怎么又轉回那案子上了?罰酒,罰酒!”
聽著耳邊的喧嘩,蘇大為舉著酒碗,嘴角帶著笑,悄然起身。
大家喝酒正酣,居然無人發現。
蘇大為此時的心情,就像是一個看客。
所有的事,他都知道,他都參與,但卻無法全拿出來與人分享。
心中的秘密,無人可說。
如果安文生在,倒是一個不錯的聊天對象。
看著尉遲寶琳和程處嗣、蘇慶節他們喝得面紅耳赤,蘇大為不禁有些羨慕。
如果自己也能拋下那些心事,沉浸在眼下短暫的快樂里就好了。
碗里的酒液晃動著,不知不覺,他一個人走到了后院。
他也說不清楚,為什么會一個人走到這里,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在召喚自己一樣。
然后,他看到有一個人,正站在院中,站在桃花下,
那人手執桃花,轉臉看向蘇大為,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卻是太史令,
李淳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