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不自覺得的回憶起自己來到大唐的種種。
時間過得很快,這個魔幻的大唐,與自己印象里的相似,卻又不同。
最魔幻的是,自己此刻居然能夠站在大唐長安的心臟里,站在皇宮中,與未來的則天女皇對話。
這是從前做夢也不敢想像的。
“對了阿彌,這次你立了功,想要什么賞賜?”
武媚娘道:“我可以幫你跟陛下討要。”
“能幫姐姐做事,還要什么賞賜。”蘇大為抬頭笑道,他心里門清著呢。
這種事,人家給的叫賞,自己如果主動討要,那味道就變了。
何況現在自己確實也不知道要什么好。
“你這小猾頭。”
武則天一眼看破他的心事搖頭失笑道:“行吧,你不說,做姐姐的也不能虧待你,回頭我會跟陛下提這件事的。”
“不用,真的不用,替姐姐和陛下做事,是做弟弟和做人臣的本份嘛。”蘇大為口號喊得很高,用后世的話來說,那叫有“政治覺悟”。
熟悉他的武媚娘只是無語的搖頭。
“對了姐,說起來,你記不記得和我還有一個賭約。”
蘇大為感覺頭有些昏沉,實在太累了,他深吸一口氣,振作起精神向武媚娘頻頻暗示。
“賭約…”
武媚娘先是愣了一下,接著恍然:“你是說生男生女?”
“對啊,媚娘姐,上次你可是親口答應的,可不能不算話吧?這個是咱們姐弟倆的約定,我就不和你客氣了。”
“自然沒忘。”武媚娘有些啼笑皆非的白了他一眼。
阿彌這小心思,剛才問他要什么賞賜,他說不用。
現在卻又提起賭約的事,也罷,就隨著他的性子,看看他想要什么。
心中拿定主意,武媚娘向他道:“按著上次的賭約,卻是你贏了,上次說過,你贏了姐姐就答應你一個條件,你現在可以說,對了,得是我能辦到的,我辦不到的事…”
“姐,你看我像是獅子大開口的人嗎?”
蘇大為挺起胸膛,一臉正氣凜然:“你把弟弟我看成什么人了?”
武媚娘端詳他的臉片刻,認真的點點頭:“別說,你還真像。”
“咳咳,能不能不要拆穿,給我留點面子。”
“那你倒是說啊,想要什么?”武媚娘看了看窗外的日頭,有些心不在焉道:“我看阿彌你也累了,趕緊出宮好好休息一下,我也想去看看弘兒。”
她說的弘兒,就是皇子李弘。
四月份出生,到現在已經有八個月大。
蘇大為強提精神道:“媚娘姐,我現在也不知道要什么,總之你記得賭約,要答應替我辦一件事才行,任何時候只要我提,只要你力所能及,都不許推辭。”
“這是自然。”武媚娘凝視著他,微微點頭。
她這個人輕易不許諾,可一但答應下來,就一定會辦到。
這一點蘇大為心里很清楚。
見武媚娘答應,蘇大為暗自松了口氣。
對不住了媚娘姐,給你埋了個“坑”。
現在你只是小小的二品昭儀,一個允諾自是不算什么。
可未來,你會成為一品宸妃,母儀天下的大堂皇后,甚至是一代女皇。
到那個時候,這個承諾的份量…
沒錯,蘇大為替自己投資了一個穩賺不賠的超級牛股。
只要跟著武媚娘,隨著她的地位水漲船高,將來兌現承諾的時候,蘇大為能得到的將會很多,很多。
當然,這只是他心里一點小心機,卻是不便說出口。
就連武媚娘也絕對想不到,自己這個弟弟居然會想到未來那么遠。
“阿彌,我讓王福來送你出宮吧,我也要去看弘兒了。”
武媚娘想了想道:“等以后有機會我帶你去看看弘兒,也讓他認認你。”
“哎呦,媚娘姐,這…嘿嘿,你說了算,你說了算。”
蘇大為剛想開口客氣一下,念頭一轉,忙改口了。
在古代,能給人看自己家人孩子,那就不是一般的關系,那叫通家之好。
有這種好事,蘇大為怎么會拒絕。
武媚娘伸手虛點了一下蘇大為,臉上的表情仿佛在說:瞧你沒個正形的樣兒,以后在弘兒面前可以做個好“舅舅”。
正要叫王福來,蘇大為咬了咬牙,突然開口道:“等等,媚娘姐,我有一個私人問題想問你,不知…”
“你我之間,有什么不能問的?”
武媚娘有些詫異的看向他。
她很清楚,阿彌雖然在自己面前有時愛開玩笑,但那只是因為雙方關系親近,才能如此放肆。
但真的過份的話,阿彌也不會說,他是很有分寸的。
見蘇大為的表情十分鄭重,武媚心下好奇:“你問啊。”
“媚娘姐,是這樣…”
蘇大為的表情還有些糾結。
實際上這個問題在他心中已經很久了。
從初大唐,接觸到那些不見于史冊的“詭異”,到后來明空法師,媚娘姐,到皇帝李治,到房遺愛,到蘭池宮,到倭人,到玄奘大師。
接觸的越多,他心里那個關于大唐的印象就越模糊。
仿佛身在山里,反而看不清這山的真實形像了。
“媚娘姐,你覺得我們大唐到底是什么樣的?有的人說大唐是李耳,是從道家開始,所以這是它的根源。但我看到的大唐,卻是佛法昌盛,而且有很多和我心里想的不一樣。
我有時候在想,我所認識的大唐,和大家口里的那個大唐,到底是不是一個國度?”
他有些感概的道。
腦海里想起安文生,想起李客師,想起袁守誠,好似他們每一個人嘴里的大唐,都與自己所知的,是兩個世界。
“你怎么會有這種念頭?”
武媚娘有些詫異:“大唐,你覺得它是怎樣的,就是怎樣的。”
“媚娘姐,你又經給我講佛經嗎?”
蘇大為苦笑著揮揮手:“是我一時失言了,走了,我出宮去。”
“等等,阿彌。”
武媚娘的聲音有些異樣。
蘇大為扭頭看去,正看到她走到窗邊:“其實,我也想過這個問題,從大隋到大唐,我們大唐,又與前朝不同。”
她轉頭看向蘇大為。
陽光照在武媚娘的半邊臉龐上,顯得輪廓柔和,連腮邊的汗毛都清清楚楚。
她的眼睛無比清澈,如同波斯國出產的寶石,讓人一見難忘。
“阿彌,你想聽聽我的答案嗎?”
“想聽啊。”
蘇大為本來困得不行,也就是神思散亂時,隨口將心里的念頭說出來。
哪知武媚娘居然會真的跟自己說她的看法。
本來有些倦怠的精神,立刻振奮起來,瞪大雙眼,向武媚娘看去。
“一個國家,它的精神是開國的君王賦予的。如果說開始的時候,是高祖李淵烙印下的道家思想,無為而無不為,這之后,便是太宗替它灌注新的血液。”
武媚娘的目光悠遠,嘴里輕聲道:“這個血液叫做堅韌。”
堅韌?
蘇大為有些意外,嘴里咀嚼了一下這個詞。
他以為,會聽到諸如廣闊的胸襟,佛家的智慧等等,卻不想,會是“堅韌”。
耳中聽得武媚娘繼續道:“如果你了解太宗成長的經歷,便知道他為何會偉大。
但,光明有多大,陰影就有多大,區別只在于人們看到的是哪部份。”
“姐姐,你說的是…”
“這世上,見過太宗雄姿英發,風光霽月,胸懷寬廣的多,但卻無人知道,太宗心中的陰影。
玄武門之變后,他一直與自己的內心做斗爭。
曾經鮮衣怒馬的貴公子,曾經父慈子孝的兄弟情,在殘酷的斗爭中,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他不得不殺死親人,以換取染血的皇冠。
雖然,最后贏得了一切,
但每個午夜夢回時,
心靈豈能沒有痛苦?
靈魂豈能沒有悔恨?
這,便是太宗終其一身,也難以釋懷的心魔。
特別當他看到自己的兒子,也為了爭奪皇位而展開殘酷斗爭,甚至太子承乾叛亂。
這一切,
又在他心口上重重剜了一刀。
他當時的震怒,恐懼,絕非常人能夠想像的。”
一口氣說到這里,武媚娘停了下來。
她的目光看向窗外,然而視線的焦點卻根本不在任何一處。
仿佛她的視線穿過了時間與空間,落在了太宗李世民的身上。
“很多年前,我曾有一次見過太宗在無人時,提前揮砍桌案,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失態,也是那個時候,才知道,太宗的心里,藏著多么大的痛苦,有多么深重的心魔。”
武媚娘收回目光,輕嘆一口:“人,之所以為人,
就是因為我們永遠有超過野獸的復雜情感。
這正是人所矛盾之處,
也是一切痛苦的根源。
阿彌,你問我大唐是怎樣的,你只要了解太宗是怎樣的,就會有答案。”
說完這句,似乎耗盡了武媚娘所有的力氣,又像是勾起了令她黯然的往事。
蘇大為看到她緩緩向殿外走去,傳來一句氣弱游絲的聲音:“我讓王福來送你。”
“媚娘姐…”
蘇大為看她跨過門檻,那一瞬間,忍不住道:“那么你呢?
媚娘姐,你又如何?
你心里的敵人又是誰?
你所痛的…
心魔是…”
“我?”
武媚娘身體定格了一瞬,似是自嘲的笑笑,
沒有回答。
她邁步走出殿外。
王福來小碎步進來,向蘇大為拱手施禮道:“大人,昭儀讓我送您出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