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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冰山

  “如果我說,是先頭鄭醫生幫我治好的,你信嗎?”蘇大為向著林老大一臉誠懇。

  “我信你個鬼,直娘賊,邪門了你。”

  林老大猶自不信,從木桶里跨出來,伸手想去摸蘇大為身上皮膚,被蘇大為撥開。

  “你離我遠一點!”

  “別躲,讓我摸下看看,嘖嘖,皮膚這么滑!”

  “別亂摸,還有…你把衣服穿上,晃來蕩去好惡心!”

  “我偏不!”

  林老大眥牙,笑容猥瑣。

  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他被蘇大為一只手扣住手腕,一個反關節擒拿動作。

  名滿長安的“笑面虎”直接給跪了。

  “服了服了,放手我不摸,我保證不摸。”

  “我剛才說得是真的,鄭愈醫生使得一手好針法,有一招直刺膀胱經的針法,能活死人肉白骨,端得是絕技。”

  “你是不是蒙我?”

  林老大吞了下口水。

  扎膀胱?

  這聽起來怎么那么不靠譜呢。

  “我怎么那么不信你呢。”

  “愛信不信。”

  蘇大為哈哈一笑,將他放開。

  林老大,是個講義氣的。

  雖然人稱“笑面虎”,但若不是有自己的原則底線,也混不到今天。

  澡堂的事,他對蘇大為有愧,所以這次也豁出去幫忙。

  他這人就是,有恩必報,有仇必還。

  那次之后,長安獄里,又恢復到平時的寧靜。

  匆匆數天過去。

  這天,林老大來,帶給蘇大為一個不太好的消息。

  “阿彌。”

  林老大神色有些復雜的向蘇大為道:“上面派了一個用刑高手過來了,這次我可能幫不到你了,你自己…”

  說到這里,他的喉頭哽咽了一下。

  做為長安獄的牢頭,他清楚,一個用刑高手如果下死手,究竟會有何種可怕的結果。

  哪怕阿彌身體再強壯,在刑罰之下,輕則殘疾,重則致死。

  沒有第三種可能。

  “用刑高手?”

  蘇大為重復了一遍,他的背脊靠在墻上,兩眼望著上方,不知想到了什么。

  “林老大,今天幾號了?”

  “十一月十七。”

  蘇大為沉默下來。

  林老大欲言又止:“阿彌,我不知道你究竟犯了什么事,又或者得罪什么人,但這次上面是要動真的,若是能招,你就招了吧,我會盡量護你周全。”

  蘇大為沒有回答,兩眼望著空氣,仿佛化作了石像。

  “你倒是說句話啊,到底卷到什么案子里了?”

  林老大一拳重重的擊打在牢門上,發出咣的一聲響。

  他真是很想拉蘇大為一把。

  這么多年,能與他投緣的人不多,蘇大為算一個。

  而且蘇大為還如此年輕,

  如果真是那位用刑手過來,只怕…

  “林老大,你要不要跟我打個賭。”

  蘇大為忽然開口道。

  “什么?”

  “我賭我這次一定不會有事。”蘇大為居然向他笑起來,笑得沒心沒肺的樣子。

  “賊你媽,你簡直瘋了。”

  看著他那張笑臉,林老大心里莫名焦躁起來。

  “牢頭!”

  遠處突然傳來小六子的喊聲:“那位…來了…”

  “阿彌,你真的不要死扛啊!”

  林老大焦急的喊了一聲。

  依然沒有回應。

  耳邊聽到腳步聲由遠及近。

  林老大霍然轉頭。

  然后,看到一個人,從黑暗中,一步步走來。

  這人走得很穩。

  臉上充滿了皺紋,縱橫的紋路仿佛溝壑。

  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雙眼,黝黑的,如同兩個黑洞般,深不見底。

  “這就是人犯?”

  他向牢里看了一眼,淡淡的道:“帶去刑室。”

  大約一個多時辰后。

  牢房里多了三個木桶。

  水氣挾著熱氣升騰起來,三個漢子脫得赤條條的趴在木桶邊上。

  蘇大為發出舒服的嘆息聲:“對對,就是這里,這里用力,這酸爽”

  嘆了一句,他扭頭向林老大道:“林老大,你有沒有想過在這牢里來個VIP服務?肯出錢的就能享受大保劍一條龍。”

  “賊你媽!”

  憋了半天的林老大用吸飽了水的浴巾狠狠甩了過去,開口罵道:“你認識桂爺,你居然認識桂爺,你特么怎么不早說!”

  “我也不確定是他啊。”

  蘇大為偏頭避過。

  泡在另一個大浴桶內的老鬼桂建超,便嘿嘿笑起來。

  論到用刑,有誰及得上他?

  長安縣第一刑訊高手的名頭可不是白來的。

  “不對,你方才說跟我打賭,賭你無事…”

  林老大一臉見到鬼一樣的表情,指著蘇大為:“你怎么知道會是桂爺?”

  “在長安縣內,林老大你用刑已經是一流了,如果要比你還厲害,只有請出老鬼,鬼叔,對吧?”

  蘇大為向桂建超笑瞇瞇的道:“多謝鬼叔手下留情。”

  桂建超大刺刺的揮手:“咱們的交情不必如此,不過…你一會還是要裝裝樣子,免得走漏了消息,我護得了你一次,護不了你二次,要再換個人來,你就得受苦了。”

  “是是。”

  蘇大為點點頭,向著林老大時,那表情又變得傲驕起來:“看看我鬼叔,對我一個手指頭都舍不得碰,哪像某人,啊,還真的鞭子下去招呼,這人跟人吶”

  林老大臉憋得血紅,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心里轉動著念頭,想的卻是:難不成阿彌通過那個鄭愈醫生,事先通知了桂建超?又或者是動用了別的什么關系,否則怎么會如此巧。

  越想,就越覺得有道理。

  可惜蘇大為那張嘴,他不想說,旁人就真的半個字也橇不出來。

  等泡澡完畢,蘇大為又與桂建超單獨待了會,然后老鬼才背著手,慢慢踱步離開。

  到他這身份地位,在刑獄這一行無人不敬,誰人敢懷疑。

  他隨便開口替蘇大為遮瞞幾句,或說犯人已經松動,又或者再用刑一兩次定可套出話來,就連上面也沒有話說。

  一來二去,又可以多拖些時日。

  林老大看著桂建超離開,一張臉黑得跟鍋底似的。

  他走近牢門,拍了拍兒臂粗的柵欄,低聲道:“阿彌,你究竟搞什么鬼?還有什么事瞞著我?上次是那個鄭愈,這次又是桂爺,怎么好像人人都跟你認識?”

  “林老大,你知道冰山嗎?”

  蘇大為靠著牢內冰內粗糙的墻壁,嘴里叼著根干草,看著頗為懶散。

  但是他的一雙眼睛在黑暗里卻極為明亮。

  給林老大的感覺,像極了捕獵中的貓科動物。

  對,那種動物一向是隱在暗中,低調蟄伏,只在最關鍵的時候才出手。

  林老大甩甩頭,把這古怪的感覺甩過一遍,下意識問:“什么冰山?”

  “傳說在極北極寒之地,有無盡大海,海上飄浮著終年不化的冰山。

  這些冰山隨著海波起伏,飄浮在海水中。”

  林老大一愣:“這和傳說中海外仙山差不多?阿彌,你想說什么?”

  “那些冰山不論是巍峨高大,還是看起來矮小,但其實,飄浮在海面的,都只是極小的一部份,更深的冰山,藏在海底。”

  蘇大為說到這里,無聲的笑了笑,將口里的干草吐過一邊:“我就是那種冰山。”

  “賊你媽,你個惡賊,你還冰山,你…”

  林老大氣得脫下鞋底,順著縫隙扔過去:“你奶奶的,現在說話越來越氣人。”

  “別介,林老大,要不我們再打個賭?”

  “什么?”

  “你過來,我說給你聽…”

  蘇大為跳起來,沖半信半疑湊上來的林老大耳語幾句。

  片刻之后,

  “什么?你說的是真的!”

  月光透過窗口縫隙,穿過牢門柵欄,印在林老大的臉上。

  這一刻,他的臉色煞白,眼瞳收縮,冷汗涔涔而下。

  月光灑下。

  牢內終于再次寂靜下來。

  蘇大為隨手扯過一根干草放到嘴里,輕輕撕咬著。

  他,并不如表面上那般平靜。

  但現在必須得等。

  福兮禍所倚,禍兮福所伏。

  當所有人都以為他被控制住了,都輕視他時,對他來說,反倒是一個機會。

  蘇大為看著牢頂,喃喃道:“萬事萬物,分有形和無形,有形的我,只是‘我’的一部份,更多的東西,旁人是不會知道的。”

  如果沒有記錯,

  那件大事馬上要發生。

  而當那個消息傳到長安,

  這次謀逆案,也將達到最高.潮的部份。

  有了自己這只小蝴蝶扇動著翅膀。

  “歷史會不會改變呢?想想還挺期待的。”

  蘇大為輕咬著干草,陷入了沉思。

  永徽三年,十二月。

  天空陰云密布,入冬來的第一場風雪將至。

  林老大從外面回來,帶著森冷的寒意,大步走進牢中。

  一直來到蘇大為的牢房前,

  他雙手按著牢門,用血絲滿布的兩眼死死瞪著坐在角落的蘇大為:“你怎么知道?告訴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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