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師,這…這是我記的東西。”
盧慧能吐了吐舌頭,神情露出一絲尷尬。
實際上,事情蘇大為是暗自交給錢八指去做,但是具體的情報收集,則完全是靠盧慧能幫忙。
至于南九郎和大白熊等其余的不良人,都是在不知情中,無意替蘇大為擔當了耳目。
讓盧慧能去打探情報,有兩個好處。
第一點,慧能并不是不良人,最多只算蘇大為的“家丁”。
對許多人來說,這少年就是個生面孔,不容易惹人起疑。
第二點,盧慧能天生的聽力超卓,遠勝于常人。
這一點簡直是作弊器。
南九郎的視力好,蘇大為還能理解,因為自己是異人,如果運用元氣也能辦到,只是不太會像九郎那樣讀唇語。
而盧慧能的聽力,就連身為異人的蘇大為都比不了。
他有時候也暗自稱奇,不知慧能這種能力從何而來。
但盧慧能也不是沒有缺點。
他不會寫字。
雖然父親曾身為官員,但盧慧能出生時,全家已經獲罪被流放至新州。
新州,就是后世廣東新興縣。
父親早早離世,所以無人教他讀書識字。
指著蘇大為布帛上那些奇怪的符號標記,他紅著臉道:“法師,我不識字,所以就用一些符畫記住。”
玄奘微微點頭,沒有再多說什么。
蘇大為把布帛拿到盧慧能面前,讓他將里面的內容講與自己聽,心里則想:也幸虧慧能不識字,寫出這種奇怪符號,就算被人得到,也辯認不出,簡直就跟密碼一樣。
盧慧雖然不懂文字,但有一套自己的邏輯和符號記錄,能將大致的事情記個八九不離十。
看著他指著布帛上的符號,將上面記錄的事一件件說出來。
蘇大為的臉色越來越凝重。
如果真是這樣,那現在的情況…
他將布帛合上,久久不發一語,腦中飛快的思考。
盧慧能在一旁有些不安的問:“阿彌哥,是不是我記的有什么問題?”
“沒有,你做得很好,幫了我大忙了。”
蘇大為伸手拍拍他瘦小的肩膀。
那年在鄧建果子鋪里見到這孩子時,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與他居然有這樣一段緣份。
這次若不是他,有些事情還真辦不成。
他腦海里不禁又想起武媚娘與自己講過的“因果論”,莫非,冥冥之中真有天意?
狗屁,要真有天意,自己這個小蝴蝶是怎么來到大唐的?
蘇大為搖搖頭,把這個念頭拋開。
不管媚娘姐怎么說,什么去修菩提心,他還是覺得,人定勝天。
管他天意如何,既然決定要做的事,都會全力以赴。
“阿彌。”
經房內煙霧裊裊。
寂靜中,忽然響起玄奘法師的聲音:“你知道六通嗎?”
“呃,三通知道,六通是什么?”
蘇大為愣了一下,把思緒拉回到現實。
一直在一旁好奇觀察這一切的明崇儼雙手合什,跟個小大人一樣搖晃著腦袋:“善哉善哉,佛門六通者,指的是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神足通、漏盡通。”
看著蘇大為有些吃驚的表情,明崇儼嘿嘿一笑道:“沙門浮屠皆為如來弟子,不以顯圣為能,但這六種神通來自智慧胎藏,不求自得,一些修行者,便會自然顯現。”
說到這里,他揚了揚臉,一股得意之情顯露出來。
仿佛在向蘇大為炫耀:夸我啊,快夸我啊,我也天賦異稟哦。
蘇大為無語的看了他一眼:瓜娃子,一點也不懂做人要低調的道理,小心長不大。
靠在墻角的行者,抬頭道:“法師也精于佛門六通。”
“行者,休得多言。”
玄奘向他看去。
行者便縮了縮脖子,不再多話。
“阿彌,我說六通,就是想告訴你,慧能他身具天耳通。”
“天耳通?”
蘇大為有些吃驚,看向一旁傻乎乎模樣的盧慧能。
經房里行者、明崇儼同時向慧能看去,都是一臉驚異。
這孩子還不懂天耳通意味著什么。
不是異人,卻天生擁有神通?
這番造化福澤,豈是常人。
“天耳通是修行人于禪定中,能聞六道眾生語言及世間種種音聲,是謂天耳通,慧能雖然還沒到這種境界,但是他已經初窺門徑了。”
玄奘不由感嘆:“此子,果與我佛門有緣。”
蘇大為看看盧慧能,再看看玄奘。
聽法師這么說,那證明法師定然也擁有天耳通之能了?
那他說這話的意思是…
“我想收盧慧能為徒。”
玄奘既是對蘇大為,又是對盧慧能道:“此子根器頗大,如入我門,將來承我衣缽,將佛法發揚廣大者,定為此子。”
蘇大為心里一震。
他雖然沒多做了解,但也知道以玄奘法師的身份,在如今大唐佛學界,那就是武林盟主一般的存在。
現在得到一句贊許,而且肯收做徒弟,那得是多大的機緣?
看玄奘的年紀,也不太可能有精力再收弟子了,那么很可能慧能就是他最后一位入室弟子。
這其中所蘊含的機遇、前景,任何人都會動心吧?
蘇大為甚至心想,縱然自己不修佛,如果玄奘開口跟自己說,看自己對眼了,想收自己做徒弟,只怕心里都會權衡半天。
就算不想做和尚,也難擋內心那股得瑟勁兒。
明崇儼眨巴著眼睛,瞅瞅蘇大為,又瞅瞅玄奘法師,再看看盧慧能,一臉羨慕。
蘇大為吸了口氣,向盧慧能道:“慧能,你不是一直說自己和佛有緣嗎?法師說想收你做弟子,還不快拜師。”
“啊?啊!”
盧慧能愣了一下,這時才如夢方醒。
他眨了眨眼睛,突然跳起來,激動的擺手道:“不成不成,我娘說要我娶妻生子,給盧家傳香火,我我…”
“你特么簡直了!”
蘇大為差點沒忍住想給盧慧能腦門一巴掌,幫他打開竅。
但還是忍住了。
人家老娘說的話,你能說啥?
況且是傳宗接代的大事。
自古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嘛。
卟嗵一聲,慧能向玄奘跪下,重重磕了三個響頭,一臉為難,但卻咬牙道:“法師,我也很喜歡佛法,但是,我娘的話不能不聽,我…”
“不必多言。”
玄奘臉上露出奇異的表情,既像是有些疲憊,又像是有些釋然:“一切有為法,此皆天注定,看來你我緣份未至,凡事不可強求,快起來吧。”
他輕輕撥動著手里的念珠,嘴里喃喃的念誦著佛經。
蘇大為看著玄奘有些斑白的眉梢,忽然想起,玄奘上一個寄予厚望的弟子,辯機已經不在了。
這位佛學大師,是否也會有后繼無人之感?
盧慧能抿著唇爬起來,一臉愧疚:“對不起,法師,我…”
“你的緣還未至,是我著相了。”
玄奘輕輕念道:“莊嚴佛土者,即非莊嚴,是名莊嚴…”
蘇大為在一旁應和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這話順嘴出來,玄奘頓時念不下去了。
明崇儼捂著嘴,瞪大雙眼看向蘇大為,眼神里透著想笑又拚命忍住的笑意。
室內為之一靜。
蘇大為有些尷尬的看看瞪大眼的盧慧能,看看憋笑的明崇儼,再看看一臉沉默的玄奘,還有暗自向自己呲牙的行者,咳嗽兩聲道:“那個…最近在讀老子道德經。”
“無妨,大道至簡,佛法與道法,窮究其理,未必沒有相通之處。”
玄奘微微頷首:“我看你對道門頗有興趣,可以在這條路上繼續鉆研,或可與佛法相印證。”
“多謝法師。”
蘇大為暗自呼了口氣,向玄奘抱拳致謝。
不在唐時,很難想像古人對信仰的執著。
像玄奘法師,西行萬里去天竺國,窮畢生之力,求取回真經。
這就是信仰。
而“信仰”,也最容易偏執。
但是從玄奘身上,蘇大為真正感受到一位佛學者,一位智慧成就者的胸襟。
因無所住,而生其心。
不去給任何事物設限,只是以一顆佛心靜觀其妙。
“玄奘法師。”
外面突然傳來女子聲音。
蘇大為從出神的狀態回過神來,有些詫異的看去。
就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牽著孩子走進來。
是武順與賀蘭敏之。
“蘇…蘇帥也在?”
武順還認得蘇大為,向他點點頭,牽著賀蘭敏之又向玄奘行禮。
“不必多禮,稍坐片刻。”
“謝過法師。”武順比起上次見時,臉色憔悴了許多。
比較奇怪的是她身旁的賀蘭敏之。
沒有了往日的機靈勁兒,顯得有些木訥,眼神也有些呆愣。
“敏之他?”
“敏之病還未愈。”
武順牽著敏之在一旁坐下,用衣袖擦拭了一下泛紅的眼角:“自上次魔怔了以后,時好時壞,有時還突然癲狂,幸而法師不嫌棄,愿意替我家敏之診治。”
蘇大為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又覺得有什么東西在嗓子眼里堵住。
上次,指的是上元夜劫童案。
那次之后,賀蘭敏之體內多了詭異之血,行為失常。
一直靠著明崇儼和玄奘法師用藥調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