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天。
長安內外宵禁,萬籟無聲。
位于長安北面的涇河,被黑夜包圍。
河面上升起薄霧,氳氤一片。
岸邊的柳樹,在夜風中詭異的起伏扭動,就好像腳下大地,有某種東西在呼吸。
黑煙卷起,昏昏冥冥。
煙氣里,似乎萬千餓鬼哭號。
緊跟著,人影一閃,黑煙化作了人。
此人雙手負后,站在河邊,凝視著平靜的涇河河面,一言不發。
片刻之后,河面忽然蕩起漣漪,仿佛有一枚看不見的石頭投入水里。
一層層一圈圈的潮水推動著,
河上白色的霧氣猛地卷起,仿佛被一雙看不見的大手撕開。
銀色月光筆直的照下。
但見湖面上,一個全身黑衣的人赫然踏行于河波之中。
他的雙腳貼著河面,每一步都走得很穩。
看起來雖然慢,但轉瞬之間,已經來到河邊,向著開始出現的那人微微鞠躬,用低沉沙啞的聲音道:“刀勞大人。”
“你便是倭國蘇我氏?”
刀勞沉聲道:“雖然你亦有半詭異血統,但爾等從大漢時逃去倭國,現在回來又聯系我們做甚?”
“先祖曾言,蘇我氏也是詭異一脈,雖然血統比不得刀勞大人的純正,但,我們畢竟也有詭異的血統。”
“你這話也不無道理。”刀勞兩眼微微瞇起:“說出你的來意吧,這里并非敘舊之地。”
蘇我氏沉默片刻,接著道:“此次聯系刀勞大人,是想求見熒惑星君,痛陳厲害。”
刀勞上下打量對方,搖頭道:“明人不說暗話,你們來長安,也有一陣子了吧,直到現在用古法聯系上我,又說求見星君?”
他的聲音突然變冷,右手伸出,化作一柄鋒利彎刀:“你當星君是想見就能見的嗎?”
“刀勞大人息怒。”
蘇我氏雙目閃爍一下,抱拳嘶聲道:“請聽我從頭說起。
蘇我氏入東瀛后,一直堅持詭異之理想,從未放棄,亦漸漸在東瀛掌權,讓我們擁有詭異血脈之人,也可以堂堂行走。
在東瀛宣化天皇時,先祖蘇我稻目終于得到了機會,掌握權柄。
等到蘇我馬子時,權力達到了巔峰。
之后蘇我氏更與天皇家族通婚,達到混其血脈的目地。”
說到這里,蘇我氏抬頭,面罩上的雙眼閃爍著名為野望的光芒:“那是我們詭異最好的時代。
只可惜,好景不長,有逆臣中臣鐮足與中大兄皇子暗中勾結,伏殺了本代族長蘇我入鹿。
我族雖極力反抗,無奈大勢已去,不得已之下,我只好帶著部份族人逃回大唐避禍。”
“你跟我說這些,目地是什么?”
刀勞緩緩收起刀鋒,卻仍未松口。
“求見星君,是因為我族蟄伏大唐日久,已經熟悉這里的情況,并且發現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蘇我氏抬頭,漆黑的雙瞳里,閃爍著詭異的光芒:“一個能讓我族掌權,重得天下的機會。”
刀勞臉露驚疑之色。
這倭國來的蘇我氏,雖也有詭異之血,但百年來身上血統早已駁雜不堪。
奇的是他身上居然還透出另一股力量,甚是不弱。
那種力量,非詭異,更非異人,究竟是什么?
這些暫且不說,刀勞對于他的提議也非常吃驚。
讓詭異一族重新掌權,奪得天下?
好大的口氣!
又確實有些吸引力。
再加上蘇我氏的肢體語言,狂熱的語氣,相當有煸動力。
“蘇我蝦夷,懇請刀勞大人帶我去見熒惑大人,讓我當面與星君陳說厲害。”
蘇我氏喉結微微蠕動,兩眼露出渴望的光芒。
“你的提議…”
刀勞瞇著眼睛,眼縫中,光芒閃爍:“不必去見星君了,我在這里就可以給你答復。”
“請說。”
“我家星君與人族李淳風早有約定,唐人與詭異互不侵犯,各安其命,白天,屬于人,夜晚,屬于詭異,至于你的提議…還是收回去自己留著吧。”
“刀勞大人!”
蘇我蝦夷額頭青筋浮現,兩眼射出惡狠狠的光芒:“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一個可以讓詭異重新君臨天下的機會!”
“不必了。”
刀勞冷冷的道:“屬于詭異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如今,是大唐的天下。”
“你…”
蘇我蝦夷的身體微微顫抖著,兩眼盯著刀勞,殺氣在空氣中涌動。
良久,他深吸了口氣,向刀勞微微欠身,然后,倒退著,縮回黑霧里。
“走了。”
刀勞瞇著眼睛看著他消失的方向,冷笑一聲:“你可以出來了。”
隨著他的聲音,涇河岸邊的草叢一動,一個人影從中走出。
月光照在他的臉上,赫然是高大龍。
“多謝刀勞大人。”
“行了,我是看在你給我族行方便的份上,還你一個人情。”
刀勞向蘇我氏消失的方向指了指:“你要找的半妖,已經現形了。”
“多謝,我會繼續追查下去,如果他再聯系詭異,還請大人通知我。”
高大龍向刀勞拱手,哈哈一笑道:“我這也是為了幫阿彌。”
“不說這些。”
刀勞揮斷他:“你真的不考慮加入詭異?”
“加入詭異?難道就可以不吃飯,不干活?”
高大龍嗤笑一聲道:“之前您拜托在公交署里干活的那幾位,可也是詭異吧。”
他指了指刀勞,又指了指自己:“詭異都在融入人類,那我做人,還是做詭異,又有什么區別?”
說完,他向刀勞拱手道:“告辭了。”
一陣狂風卷過,高大龍身形蜿蜒扭曲,化作蚺鬼朝舒我氏離去方向,電射而去。
涇河水默默的流淌,好像千古不變。
然而,今天的水,還是千年前的水嗎?
刀勞靜靜的站在河邊,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極長。
“做人,還是做詭異,有分別嗎?”
夜風中,傳出他困惑的聲音。
無論黑夜如何漫長,黑暗終究過去,光明重新降臨。
日頭從東方噴薄而出,將整個長安城照得金碧輝煌。
而長安皇宮中,王皇后有些驚喜的從坐位上站起。
她看到,一個面容清秀的孩子,有些膽怯的邁過殿門,向自己走了幾步,然后便站住不敢走了,望著自己,一雙眼睛里帶著幾分羞怯,又有幾分對陌生環境的不安,張口小聲道:“忠兒參見皇后娘娘。”
“你這孩子,終于來啦。”
早已等不及的王皇后快步迎上去,牽住孩子一只手,另一只手在他頭上愛憐的摸了摸,又順著臉頰摸下去,挑起他的下巴:“抬頭讓本宮瞧瞧。”
“嘖嘖,果然像陛下。”
王皇后抬頭,向帶李忠來的宮女看了一眼:“你說像不像?”
“像像,跟陛下一個模子里印出來似的。”
宮女忙一迭聲的答應。
李忠為李治長子,母為宮人劉氏。
做兒子的,像父親再正常不過了。
王皇后笑了起來,摸了摸李忠的腦袋,又捏了捏他的肩膀:“這身子骨也挺結實的,是個健康孩子…對了,我記得你是貞觀十七年生對不對?
我還記得,當時太宗親臨弘教殿,擺下宴席,跟眾臣說:近來王業日漸振興,盡管酒食準備不周,還是冒昧請卿等赴宴,因為朕有孫兒了。”
越說,王皇后臉上喜色越濃幾分。
說完太宗舊事,她親昵的撫著李忠的背道:“從今天起,不要叫我皇后,要叫娘親。”
年方九歲的李忠還不懂這意味著什么,他一臉困惑的抬頭:“皇后…娘,可是,可是我有娘親了。”
說著,小手指向殿外。
王皇后這才注意到,劉宮人正遠遠的跪在宮外。
她的容顏有些憔悴蒼老。
雖為李治長子的生母,但是并無任何出身來歷,又并不得李治喜愛,在后宮毫無存在感可言。
她的存在,唯一的作用,恐怕也只是做為李忠的母親。
見到她,王皇后的臉色沉下來,不悅道:“誰把這賤婢帶來的?”
“皇后…”
四周的宮人太監們頓時大為惶恐,一個個跪了下去。
王皇后卻沒心思去追責,只是厲聲道:“把劉婢拖出去,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放她進來。”
“是。”
一眾宮女急忙涌上去,七手八腳的抓住劉宮女的手腳,不顧她的哀求,將她強行拖走。
“娘親,娘親!”
李忠大為驚慌,小腳邁動想要去追劉宮人。
卻被王皇后緊緊攥住手臂。
“疼”
李忠一臉痛苦的回頭,只見王皇后微笑著,咬著銀牙,沖自己強笑道:“從今天起,本宮便是你的娘親,你要記得,你唯一的娘親,就是本宮,你…記住了嗎?”
永徽三年,王皇后因沒有子嗣,繼李忠為子。
六月初,長孫無忌聯合群臣,及王皇后舅舅,中書令柳奭等百官,向李治進言,求立太子。
這一下大大出乎李治所料。
特別是群臣中,除了關隴一系,外戚、宗室罕見的聯成一氣,共同求立太子,形同逼宮。
最終,李治同意。
七月初二,冊立李忠為太子,大赦天下。
沒有人知道,立太子這天晚上,皇帝的宮久,燈光久久不熄。
所有人眼中那個溫和的皇帝,毫無脾氣的皇帝,第一次,提著長劍,奮力砍著一把木椅,砍得木屑紛飛。
他的臉龐漲紅,仰天似在咆哮。
然而,從顫抖的身體里,卻發不出一絲聲音。
這是皇宮,這是天子的居所。
然而在這里,他卻是最不重要的那個。
如果不順著長孫無忌,他的命令連皇宮都傳不出去。
這就是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