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縣,原本因大火而焚毀的豐邑坊已經重建,在原址上,一座嶄新的豐邑坊拔起而起。
傍晚,寒意甚濃,在臨街的酒樓上,蘇大為見到了他的客人。
高大龍裹著外面的寒氣,一屁股坐到蘇大為的對面。
“阿彌。”
“大龍,你來晚了。”
“這不是忙澡堂的事嘛。”高大龍嘿然一笑,抓起面前的酒杯,喝了一口酒。
蘇大為看了看他:“太史局那邊?”
“已經不妨事了。”
高大龍放下酒杯,舔了舔唇:“我聽那人說,熒惑星君與李淳風達成了新協議,其中一條,就是只要我遵守大唐法度,太史局便不得為難我。”
“這倒是有些出人意料。”蘇大為有些詫異,不過轉念一想,高大龍如今體內那蚺鬼的血脈,只怕是被詭異視為同族。
“阿彌,我最近常想一個問題。”
高大龍的聲音變得低沉下去:“我是誰?我現在算是人,還是詭異?”
這個問題,令蘇大為愣了愣,他不禁想起自己。
自己,究竟是穿越客?還是蘇大為?
兩人一時沉默下來。
過了片刻,蘇大為突然笑起來。
“管那么多,我就是我。
沒有從前,也沒有以后。
只有眼前此的我,才是真實的我。”
“忒費腦子,我也不去想了。”
高大龍抬頭哈哈大笑起來。
總之,能跟大虎一起生活,離開豐邑坊,重新開始,這是他從前的一個夢想。
如今,夢想已觸手可及。
這有什么不好?
至于自己是詭異,還是人,又有什么要緊。
高大龍如釋重負的笑著。
他與蘇大為喝了兩杯,起身離開。
今天是除夜,也就是后世的除夕,他要和高大虎一起守歲。
蘇大為仍舊在酒樓上喝著酒,他還在等人,等待為一個朋友踐行。
過了片刻,客人終于到了。
是三個人一起到的。
安文生、蘇慶節和尉遲寶琳。
“文生,獅子,你們怎么一起來了?”
“剛好在街口碰到了。”
“阿彌。”蘇慶節在蘇大為身旁坐下,一邊讓小二添著酒杯,一邊不滿的道:“上次的事你可欠我一個人情,我跟你講,雖然我沒進去,但沒少出力。”
“放心,我都記下了。”
“我聽文生說,你那生意…我們能不能參一股?”蘇慶節看了一眼蘇大為,試探著問。
尉遲寶琳眼神一亮,向蘇大為看過來。
“呃,你們也想…”
“廢話,有錢誰不想賺,我們家里都管得嚴,想找個生財的路子。”
“你們就那么信得過我?”蘇大為問。
“老安這人,別看悶騷,但為人很謹慎,他既然肯投,那定然錯不了。”蘇慶節喝了口酒,臉上露出狡黠的笑容。
尉遲寶琳在一旁用力點頭。
蘇大為想了想:“你們有多少錢?咳,都是自家兄弟,有多少投多少吧,倒時也給你們算些干股。”
“行,過完元日,我們上你家去找你。”
蘇慶節開心的笑了笑,舉杯和蘇大為碰了一下。
尉遲寶琳在一旁湊趣道:“說起元日,我想起今天聽到的一件事。”
“什么事?”
“下午陛下在宮中主持儺舞,張官懸樂。結果你們猜怎么著,王皇后和蕭淑妃吵起來了。”尉遲寶琳呵呵笑著,把后宮之爭,當趣事說出來。
“閉嘴,此乃陛下家事,你別往外傳。”
安文生臉色沉下來:“莫非你嫌自己舌頭太長了?”
“不說就不說,喝酒。”
尉遲寶琳悻悻然的舉杯,跟蘇大為喝了幾杯,然后道:“酒不能多喝了,我還要巡夜,過完元日和我獅子去你家。”
蘇慶節跟著他一起站起來準備告辭。
臨行前,尉遲寶琳抓了抓頭皮又道:“對了,我聽說程…那老貨好像對你起了興趣,你可要防著他一手,這老貨無賴得緊,說不準會做點什么。”
“哦。”蘇大為點點頭,聽得似懂非懂。
大概說的是程咬金吧?
“今天除夜,都早點回去吧。”
蘇慶節一邊跟著尉遲寶琳往外走,一邊回頭道:“對了,孫九娘讓我跟你說,你這人,很有趣。”
“有趣?”
為什么托獅子給自己帶話?
算了,不去多想。
估計和那孫九娘日后也不會有交集。
等蘇慶節和尉遲寶琳離開,安文生這才幽幽的道:“蘇將軍現在雖然低調,但他在長安也很有些人脈,貨到長安后,有他和寶琳照應,也會放心點。”
“我知道。”
蘇大為舉杯和他碰了一下:“準備走了?”
“是啊,我那師父你又不是不知道,明天就出發了,今天算是跟你辭行。”
安文生晃動著酒杯,想了想,叮囑道:“不過該我的那份錢,一文也不能少。”
“餓賊!”
蘇大為被氣樂了,倒是把離別的情緒沖淡不少。
“對了阿彌,上次的事,你知道吧?”
“什么?你是說楊昔榮?”
蘇大為想了想道:“蘭池永久封禁,高建和楊昔榮已經服誅,番僧那羅被玄奘法師保下來,逐出大唐;可惜跑了道琛和那倭女。”
安文生抿了口酒,沉默一會忽然道:“阿彌,你說,道琛和倭女,真的是逃走了嗎?”
“你什么意思?”蘇大為愣了一下。
安文生卻未回答,只是搖了搖頭。
蘇大為忍不住想下去。
不是逃走的還能如何?
難不成還是太史局有意放跑…
這個念頭令蘇大為心臟猛跳了一下,他突然意識到,說不準還真有可能。
除掉百濟道琛和倭國巫女,對誰最有好處?
自然是新羅人。
現在朝廷只把高句麗間諜高建除去,卻放跑了百濟的道琛。
此事之后,百濟和高句麗會如何看待新羅?
三韓之間的仇恨,只怕會結得更深吧。
好一出一石二鳥之計。
算了,這些大人物的算計,自己是跟不上了。
“對了,那金法敏既然代表新羅,想在蘭池中分一杯羹,為何又要倒向大唐?”
“新羅善德女王仁平九年,也就是貞觀十六年,百濟攻陷新羅西部重鎮大耶城,城主金品釋戰死,其妻古陀炤乃金春秋之女、金法敏之妹,亦死于亂中。金春秋父子對此痛心疾首,發誓滅百濟以報國仇家恨。”
安文生不緊不慢的道。
“原來有這一層緣由,那道琛居然還敢拉新羅人一起…”
“阿彌,你別天真好不好,這些弄權的人物,從來是把利益放第一位的。”
安文生翻了翻白眼,把手中酒杯放下:“依我看,金法敏只是嗅到了危險,所以才及時抽身。不過…嘿嘿,終究玩不過我大唐那些老狐貍。”
說到這里,他抿了抿唇,似是下定決心道:“我要走了,我拜托你的那件事,你要記在心上。”
“喂,你拜托我哪件啊?”蘇大為一臉懵逼。
“苩春彥,你答應過我,要替我除掉她,替昔秀芳報仇。”
安文生道:“我此去不知多久才回來,我料此人,不會離開大唐,這件事就交給你了。”
“好吧,我答應你。”
蘇大為點點頭:“不過我還是要說,安帥,你真是個情種。”
“滾!”
與安文生分開后,蘇大為獨自踏上回家的路。
天色已暗,不知何時又飄起了紛揚的雪花。
遠處街口有些熱鬧喧嘩,想是鄉人儺。
百姓在除夕會選出男童,戴上猙獰的面具,穿上紅黑顏色的衣褲,擊鼓并舞蹈,說是可以驅鬼。
儺舞的領舞者稱為“方相氏”,有伴舞者及執事十二人。
蘇大為卻無心熱鬧。
有家的人,自然早早回家陪伴家人。
過年啊,
這大唐的新年,與后世感覺頗為不同。
心里翻轉著各種心事,不知不覺中走進輔興坊,走過了永安渠。
雪花漸大,將蘇大為頭上,肩上,化作一片銀白。
他抬頭一看,發覺已經來到自家大宅前。
大門兩旁已經掛上了桃木板,上面分別寫著“神荼”、“郁壘”。這是大唐的習俗,傳說這兄弟倆“性能執鬼”。
也就是驅鬼納吉的意思。
顧不上拂去肩頭雪花,蘇大為朝手心里呵了口熱氣,伸手推門。
推開門的一瞬,一股快活的氣息,撲面而來。
院子里,聶蘇追著黑三郎正在跑,老娘從廚房掀開簾子往外看,熱氣騰騰中,黑貓小玉趴在廚房窗下,懶洋洋打了個哈欠。
二哥周良站在屋檐下,雙手攏在袖中,臉上凍得紅撲撲的,猶自傻笑。
而大白熊沈元,拄著一支拐,靠在廊柱下,手里抱著張餅,正啃得歡。
蘇大為一推開門,所有人都看見他。
聶蘇嘴里發出歡快的笑聲,提起裙角,撒開腳丫跑過來。
“哥哥”
“小蘇,你慢點!女孩子沒點女孩子的樣子。”
老娘在圍裙上擦了擦手,無奈的喊著。
蘇大為只來及伸出雙手,然后噗的一聲,懷里突然多出一個溫暖的身子。
聶蘇摟著他的脖頸,甜甜的喊著:“哥,元日了,有沒有飴糖吃?”
“你呀…”
蘇大為伸手在她雪白玲瓏的鼻頭上輕刮一記,搖搖頭,突然哈哈笑起來。
這就是家人的感覺,
有家,
真好。
“別在門口站著,快進來,今天除夜,要食五辛盤,還有角子,一會一起燒爆仗,晚上還要守夜…”
柳娘子碎碎念著。
忽聽門外鈴兒輕響,車馬轆轆。
一輛馬車,從遠處駛來。
蘇大為回頭看去,見馬車停在巷口,一位眼熟的公公,從車里鉆出。
王福來不顧紛揚的雪花,一臉喜氣,一溜小跑的過來,手里捧著一個紅布包裹,向蘇大為鞠躬道:“見過公子,我替明空法師來探望各位…”
遠處,鼓樓上,報時聲響。
除夜已至,
永徽二年的春,也已臨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