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到林義玄對自己出手的瞬間,蘇大為幾乎忍不住要跳起來。
以他的能力,反應,至少有七種方法可以躲過這一劍。
可就在這一瞬間,同時有一個想法躥入腦海,
如果是真的鄧建,有可能躲開這一劍嗎?
不可能!
如果自己躲開,豈不證實了林義玄的懷疑,令整個計劃失敗?
可不躲閃,對方這一劍,真的會停住嗎?
一彈指頃,有六十個剎那。
一切如電光一閃。
蘇大為終究是壓住了身體的本能,死死站在原地。
那柄薄薄的劍鋒,就從他的脖頸動脈旁掠過,相差不到一寸。
蘇大為甚至能感覺到那股森寒的劍意撫過自己的血管、皮膚,在脖頸上,留下細密的疹粒。
“哦,剛才有一只蠅蟲飛過,一時技癢,勿怪。”
林義玄向蘇大為露出笑容。
這是他一路上第一次露出笑臉。
隨即,他手腕一轉,那柄長二尺二寸的薄刃短短劍,被他旋出一道劍光,利落的納入鞘中。
蘇大為臉頰上的咬肌跳動了一下,一雙眼微微泛紅,沙啞著嗓音道:“很好,這一切我記下了。”
這不是蘇大為的說話方式,而是鄧建的。
蘇大為記得鄧建那雙眼睛,在受刺激時,那個平時顯得很是溫和,偶爾帶點自負的果子鋪老板,會在瞬間變成一頭狼,一頭兇狠的孤狼。
林義玄向后退了兩步,手撫在胸前,鄭重的向蘇大為鞠躬致歉道:“事關重大,不得不為之,有什么冒犯的地方,請大人勿怪。”
“哼。”
蘇大為冷哼一聲。
心里卻是一松。
這一關,總算過了。
鴻臚寺驛館是連成一大片的建筑,而新羅使團住在其中一個院落里。
跟著林義玄,兩人一前一后的走進了小院。
一眼看到,院子里,有些新羅人正在忙碌著。
或修剪花草,料理院中植物,或者做著灑掃。
院角,還有侍女在漿洗著衣物。
一切看起來和尋常人家沒什么區別。
但是當蘇大為和林義玄走進來時,所有人的目光一齊集中過來,投在蘇大為的身上。
那是一種帶著審視目光。
被一個人這樣看不可怕,可怕的是院內所有的人,都是這種目光。
院內數十人,沒有任何人開口,從蘇大為進來開始,只有沉默。
林義玄一聲不吭,繼續帶著蘇大為向前。
一直走出老遠,蘇大為才感覺,那些盯在自己背后的目光,徐徐收回。
穿過小院,走過一條長廊,迎面,看到有一個面白無須的新羅人,雙手攏在袖中,邁著小碎步,向這邊走來。
蘇大為一眼瞧見,心里一動。
這人,就是上次與鄧建在驛館大門前說話的,使團隨行太監,金龍洙。
金龍洙年紀在二十許。
身上穿著新羅宮服,袖口織有金絲銀線,腰間掛著一個香囊和玉墜兒。
他的身材纖瘦,一張臉最讓人注意的是光滑的下巴。
那皮膚,似乎比尋常女子更細膩幾分。
見到林義玄,金龍洙細長的眼睛微微瞇起,咯咯笑道:“林侍衛,鄧老板請來了?”
“是。”
林義玄微微側身,露出身后的蘇大為。
金龍洙加快幾分加步,走上來輕輕握住蘇大為的手:“上次一別十分想念,難得今天能把您再請來…”
說著,又扭頭向林義玄道:“林侍衛去忙吧,我帶鄧老板過去。”
林義玄微微欠身,又向蘇大為點點頭,轉身離開。
金龍洙臉上掛著諂媚的微笑,拉著蘇大為的手道:“鄧老板,跟我來。”
坦白說,蘇大為心里是有點膩歪的。
這金龍洙的手,很涼。
像是一塊寒冰一樣,寒意浸入骨髓。
更讓他心頭不適的是,這人的手又滑又膩,不似人手,更像是一條冰冷的蛇。
如果不是為了假扮鄧建,完成刺探情報的任務,蘇大為恨不得立刻甩開對方的手,再狠狠一拳將對方打倒在地。
為了任務,
我忍!
蘇大為咬了咬牙。
就在這時,拉著他手的金龍洙忽然回頭抬頭一眼,漫不經心道:“鄧老板,上次送你的金桂雪蛤膏想是沒搽吧?看你這手,都粗成什么樣了。”
他的聲音,也像是他的人一樣,透著一股子陰柔,雖然說的是關心的話,但總讓人感覺不適。
特別是一邊說,他的手還一邊輕輕揉捏著蘇大為的手掌,好像在品鑒著一件藝術品。
這讓蘇大為臉皮抽動了一下,
感覺自己離爆發只差一步之遙。
正想將金龍洙那只冰冷的手甩掉,突然,對方的手用力一收,像是鐵爪一樣,將蘇大為的手死死扣住,然后,他那雙細長的眼睛睜開,上下打量著蘇大為:“不對啊…”
“鄧先生,這手里這么多繭子,不像是你的手啊。”
四周的溫度,似乎隨著這句話,陡然一寒。
殺意,好似無孔不入的銀針,不斷滲透。
這換任何一個人,只怕都扛不住這死太監帶來的壓力,要做出什么慌亂之舉。
但是蘇大為,他忍住了。
他只是冷冷的抽回自己的手,向對方諷刺道:“我可不像金太監你,什么活都不用干,我那家果子鋪每天至少招待上百人,換你去做,也保不住一雙嫩手。”
“是么?”
金龍洙眼神閃爍。
腳步一動,瞬息間,竟閃至蘇大為身后。
嘴里說了聲“得罪”,一雙陰柔冰冷的手已經撫上蘇大為的臉頰。
這死太監,居然有這么高明的身手。
蘇大為心中寒意大盛。
只是他記著自己現在的身份,死死壓住身體的本能,就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對方的手,像蛇一樣,滑膩的蠕動。
從蘇大為的臉頰,到脖頸,細細爬過一遍。
終于,金龍洙搖了搖頭,低頭說了句新羅語,這才抽回雙手,走到蘇大為身邊,拱手尖聲道:“想是我記得差了,鄧先生,快隨我來吧,金大人已經等得急了。”
賊你媽,死太監,不得好死。
蘇大為心里暗罵。
同時也松了口氣,暗道:幸虧自己的容貌是通過鬼面水母變幻來的,沒有留下任何痕跡,要是尋常的易容術,只怕早已經被對方察覺。
心里慶幸的同時,他又忍不住想,對方越謹慎,說明事情越重大。
希望,自己這次冒險能有所斬獲。
新羅使團正使金法敏的房間,是使館最深處,也是整個院落最大的一間屋。
金龍洙來到門前,輕輕咳嗽一聲,輕聲細語的道:“金大人,鄧先生已經來了。”
沉默了片刻,漆紅的木門被人從里面拉開。
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名新羅婢。
穿著新羅裙的婢女,頭梳雙環髻,微微低著頭,側立在門旁。
新羅使團正使金法敏正背負著雙手,佇立在一副畫下,似乎正在等待客人。
在他的身邊,有一名新羅武士,國字臉,雙眼細長,腰佩長刀,是金法敏的貼身侍衛樸永泰。
“鄧先生請。”
金龍洙伸手示意。
蘇大為跨入房間。
門在身后緩緩關上。
窒內一角,一只五足銀熏爐正緩緩噴吐著香氛。
屋內煙氣氳氤,充滿一種不知名的甜香味。
“鄧先生來了?”
剛走進屋時,金法敏是面對著畫,背對著門,似乎對著墻上掛的畫在思索什么難解的問題。
原本按蘇大為想的,對方應該很急切才對,畢竟上次和霸府的交易出了變故。
但出乎意料的是,金法敏根本不急。
等到蘇大為走近,他才轉身向蘇大為笑容可掬的道:“鄧先生也喜歡畫嗎?”
蘇大為抬頭看了一眼墻上的畫。
那是一副駿馬圖,落款是“率居”。
一個從沒聽過的名字,就算是什么名畫家,對蘇大為來說也沒有任何意義,他并不懂欣賞書法字畫。
幸好金法敏也沒有讓他品鑒一番的意思,而是自顧自的說道:“率居是我新羅國有名的畫家,這副畫是他仿唐國閻立本的六駿圖。”
說著,他搖搖頭感概道:“可惜無緣一見閻立本的真跡,只能對著率居的仿畫,聊以。”
聽著金法敏說的這些話,蘇大為心中唯一的想法是:你個裝逼犯。
上次在大理寺時,這金法敏可沒現在這般氣度。
當時的他,只盼著消去案子,在言詞上,對著大唐官員都隱隱透著一份謙卑。
如今的他,指點字畫,信手拈來,充滿從容不迫的氣場。
或許這才是他真正的樣子?
蘇大為心念電轉,開口道:“畫的事,稍后再說吧,我想同金大人談談正事。”
金法敏伸手往下一壓,似乎讓他稍安勿躁。
接著又向樸永泰掃了一眼。
后者,立刻微微鞠躬,帶著金龍洙一起,緩緩退了出去。
房間里,只剩下蘇大為、金法敏,還有那新羅婢傅采潔。
這婢女也是當時拐子爺重點標注出來的懷疑對象之一,時常出使團,與外界保持一定密度的聯系。
蘇大為瞥了一眼傅采潔。
她年紀并不大,絕不超過二十,容顏秀麗,十指纖長。
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腿,不知是不是因為新羅裙腰身高,顯得裙下的雙腿長度驚人。
樸永泰他們退出屋的同時,她走到屋角,在一方幾案前跪坐下。
幾案上橫放著一張琴,不是傳統的唐琴,而是新羅的伽椰琴。
纖白如玉的手指輕掃琴弦,
一陣溫柔悅耳的琴音,如漴漴流水般響起。
“現在可以說正事了。”
金法敏嘆了口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