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下起了雨。
秋雨綿綿,使得長安的氣溫頓時降低許多。
里坊中巡夜的武侯和坊丁,都懶得再出門,一個個縮在武侯鋪里,悠閑的聊著天。
詭異暴亂,已經過去數月。
當初的恐懼,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卻是不盡的談資。
太子巷的那座元妃故居,在雨夜中,更顯幾分清冷和寂寥。
忽然,中堂二樓的房間里,出現了一點光亮。
緊跟著,整個二樓的燈都亮起來,傳來了悠揚的絲竹聲,并伴隨著一陣美妙歌聲。
那歌聲,在空曠的庭院上空回蕩。
與那雨聲相伴,把這寂寥的秋夜,襯托得更加清冷。
一道黑影,出現在了鬼宅門外。
蘇大為身披蓑衣,頭戴一頂笠帽,縱身躍入高墻。
“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這是一首源自于漢代的詩詞,名為古怨歌。
其作者已無從考究,但是在民間,卻傳唱至今。
歌聲,凄婉哀怨。
仿佛一個倚門翹首等待丈夫歸來的妻子,在傾訴內心的幽怨。
她在告訴丈夫,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無論怎樣,她都會在這里,等待良人歸來。
那歌聲,仿佛有一種魔力,讓人不禁凄然。
蘇大為蹙眉,邁步朝中堂走去。
“塵歸塵,土歸土,良人已逝,何不歸去?”
他自言自語,已邁步踏上了中堂門階。
就在這時,屋中燈光驀地熄滅,緊跟著黑煙滾滾,化作一個骷髏模樣,從屋中沖了出來。
“走開,不然要你死。”
“為什么,為什么他要如此對我?”
“我從未恨過他,一直在這里等待,為什么他不肯回來。”
黑煙中,傳來凄厲的嘶喊聲。
蘇大為巍然不懼,掐手決,在心中默念道:“臨!”
天地間,無處不在的浩瀚元炁,驟然向他匯聚。
他抬起手,掌心拖著一個拳頭大小的雷電光球,就見銀蛇亂竄,發出噼啪的聲響。
“大隋已成過去,而今乃大唐天下。
你占居此地,裝神弄鬼,若再不離去,休怪我心狠手辣。”
那滾滾黑煙,在門口突然停下。
它好像在猶豫,突然發出一聲凄厲的喊聲,“太子,臣妾絕不會離開這里,你說過會回來的。”
黑煙,頓時暴漲,呼的把蘇大為身體淹沒。
就見雷光閃動,銀蛇在黑煙中飛舞。
片刻功夫,黑煙消散,重又露出了蘇大為的身形。
走了?
他有一種直覺,那詭異并未離去,卻不知藏身于何處。
手臂一振,盾牌唰的出現在了手臂上。蘇大為邁步走進中堂,卻見漆黑房間里,寂靜無聲。
他沿著中堂一側的樓梯,上了二樓。
樓上,布滿了灰塵。
按道理說,這么久沒有住人,屋里本應該是蜘蛛網密布。
可是,屋里除了灰塵之外,再無他物。
在一間屋子里,擺放著一張古琴。
墻上,還掛著一幅幅字。
蘇大為眼中銀光一閃,剎那間,屋中亮如白晝。
他走到墻邊,看著墻上的字。那是一首首情詩,所書內容,無不是表達元妃對太子思念。
有的字幅已經殘破,看不清楚內容。
蘇大為沿著墻走了一圈,看罷了上面的情詩之后,也只能一聲輕嘆。
前朝隱太子楊勇的故事,他倒是知道一些。據說,楊勇為太子的時候,元妃是太子妃。兩人一開始非常恩愛,直到有一天,楊勇認識了云妃,就漸漸冷落了元妃。
這元妃是個性子柔弱之人,但又十分癡情。
她天天念著楊勇,想著楊勇,卻不知她心中的兩人,懷抱美人,早已把她拋在了腦后。這元妃也是個才女,在苦苦等待的同時,寫了很多情詩,以期太子能回心轉意。
可惜一直到她死去,楊勇也不曾回頭。
不過,這位渣男楊勇,好像也沒有什么好下場。
他最終被他的弟弟,也就是那位三征高句麗,開鑿大運河的昏君楊廣取而代之…
當然了,在蘇大為看來,楊廣昏不昏庸是另一回事。
成王敗寇,歷史永遠是有勝利者書寫。
蘇大為不想評價楊廣的功過是非,事實上在他看來,那千古昏君的功過,遠非他可以評價。但是,楊勇是個渣男,似乎沒什么疑問。不過后世多少人為之美化,都始終無法掩蓋他渣男的本質。只可惜了,這個才情出眾,卻連名字都沒有留下的元妃。
在一副字畫前,停下來。
畫中,一個女子亭亭玉立于池邊,池中一尾火紅的錦鯉,正躍出水面。
“走吧,離開這里。
他已經死了,她也香消玉殞,你又何苦繼續在這里等待呢?”
蘇大為說著,伸手撫過了畫面。
“房子,為生人住,而非為死人留。
不管她有多凄苦,多悲傷,終究已經不在。
明日,我會來打掃這里。如果你聰明的話,就趕快離開,不然休怪我心狠手辣。”
說完,蘇大為收起了盾牌,轉身沿著樓梯離去。
他走出了中堂,看著淅淅瀝瀝的秋雨,突然搖頭苦笑道:“自古渣男多紅顏,留得屌絲做備胎。
以前如此,以后也是如此。”
他身形驟然在臺階上消失,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莽莽夜色之中。
二樓,燭光再次亮起。
絲竹聲幽幽,歌聲凄婉,在庭院上空久久不息。
蘇大為回到家時,已近四更天。
依舊沒有驚動柳娘子,他潛回臥房。
今天還挺齊全。
黑貓在床尾打盹,聶蘇蜷在床上。
黑三郎則趴在床邊,一頭白猿正蹲在窗戶上,瞪著眼睛睜看著他。
蘇大為,笑了。
這個世界對他而言,并不苛刻。
比之前生,雖然他沒有父親,但依舊感到幸福。
因為這個世界,在不知不覺中,他已有了很多的牽掛。
而這些牽掛,也正是讓他前進的源動力。有了他們,對蘇大為而言,已經足夠…
走到床邊,為聶蘇蓋好了被子。
黑貓睜開眼,沖他喵的輕輕叫了一聲。
蘇大為忙把手指放在唇邊,示意它不要出聲。
黑貓起身走過去,在聶蘇枕邊蜷成了一團,慢慢閉上了眼睛。
蘇大為在床尾盤膝坐下,長出了一口氣。
窗外,隱隱約約傳來了鼓聲。
已是四更一點,長安城門,正緩緩開啟。
小雨,淅淅瀝瀝。
蘇大為看了一眼正睡得香甜的聶蘇,然后閉上眼睛,掐住手訣,口中發出一聲輕吟。
元炁,從四面八方緩緩匯聚,彌漫著這斗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