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將晚,承天門外的街鼓,照例敲響了第一通。
伴隨著隆隆鼓聲,蘇大為一行三人,漫步走進了豐邑坊。
此事的蘇大為,已經改變了樣貌。
他看上去臉頰瘦削許多,眼窩略有些深陷,鼻梁看似挺拔不少。
如果說,之前的蘇大為是一個俊秀小子的話,那么現在看上去,好像多了些陰森。
鷹視狼顧?
大概有一些,反正讓人覺得,這是一個兇惡之人。
安文生也變了模樣,比原先胖了不少,書生氣也隨之減弱許多。而蘇慶節則取下了面具,微微調整了一下模樣。易容整形,對三個人來說都不是多么困難的技術。
安文生和蘇慶節一點就透,很快就掌握在手。
此時的三人,除非是那種對他們極其熟悉的人,哪怕面對面,也很難認出來。
蘇大為在此之前,曾多次路過豐邑坊。
但進入坊內,還是第一次。
豐邑坊和其他坊市有些不太一樣。當街鼓敲響之后,大多數里坊的店鋪都忙于收攤,人們或是趕赴一些風花雪月之地,或是回到家中。總之,人開始變得稀少。
可豐邑坊,在街鼓敲響后,卻好像一天剛開始似地。
街邊的許多店鋪,紛紛開門,掛起布幌。
一種極為狂熱且躁動的氣氛,彌漫在豐邑坊的上空。
行人,在逐漸的增加。
除了居住在豐邑坊的百姓,還有不少人正陸陸續續從外面進入,似乎昭示著一天才剛開始。
“怎么感覺著,他們剛起床的樣子?”
“呵呵,你日間有從這里路過嗎?”
“很少!”
蘇慶節道:“我是萬年不良,又不常在這里走動?”
“閉嘴!”
蘇大為連忙喝止了蘇慶節,壓低聲音道:“從現在開始,你叫王二麻子。”
“這名字太難聽了。”
“難聽也得這么叫。記住,不要在這里提那兩個字,咱們現在的身份,是關中的商販。賀大公子是從武威來的客人,咱們今天是帶他來見識見識。還有,記得叫我武阿若,不許再叫我名字。”
蘇慶節連連點頭,表示明白。
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頭?
蘇大為也好,安文生也罷,都是他請來幫尉遲寶琳的。
萬一讓他倆不高興了,調頭就走。那最后為難的,只能是他,還有尉遲寶琳。
“阿若,為何你要姓武?”
“要你管。”
蘇大為沒好氣的懟了蘇慶節一句,然后操著一口道地的關中話,帶著安文生往里走。
為啥姓武?
武則天是我姐姐,我為啥不能姓武?
當然,這理由蘇大為不會告訴任何人。
有陳敏的吩咐,蘇大為自然不會像沒頭蒼蠅一樣亂來。
按照陳敏所言,他很快在南閭中區的第七曲的第三家鋪子前停下腳步。
這是一個打鐵的鋪子,門口擺放著各式各樣的兵器。
如此情形,在長安任何一個里坊,哪怕東西兩市都很難看到。而在豐邑坊里,這種景象,隨處可見。
“阿若,這個字念啥?”
蘇慶節指著門匾上大夏后面的那個字,疑惑問道。
“這個…”
蘇大為也有點懵。
“綦!”一旁安文生開口道:“綦,有青黑色之意,也有極致之意。
《禮記·內則》曰:履,著綦。意思是說,帶上裹腿,系上鞋帶。
詩經·鄭風·出其東門中有這樣的詩句:縞衣綦巾,卿樂我員。綦巾,就是青黑色的頭巾。此外,《荀子·王霸》中有:夫人之情,目欲綦色,耳欲綦聲。這里的綦,就有極致之意。我們書寫信函的時候,有時候會用到‘言之綦祥’這樣的詞語,也是極致的意思。”
蘇大為聞聽,頓時露出敬佩之色。
他連聲贊道:“賀郎才學過人,阿若佩服。”
不過,心里面卻暗自嘀咕:裝逼犯,認識個字很了不起嗎?用不用解釋這么清楚?
至于蘇慶節,這時候覺得有點頭暈。
安文生露出燦爛笑容,仿佛對他剛才這番言語,非常滿意。
他指著門匾道:“不過這里這個綦,應該是姓氏。”
“還有這種姓氏?”
說話的是蘇慶節,恰到好處的捧哏。
安文生道:“當然,綦姓源于姬姓,說起來也是上古時期的貴族姓氏。
不過綦姓人大多是在中源之地,關中地區…嗯,說實話,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呢。”
“哈哈哈,說得好,說得好!”
安文生話音剛落,就聽到一陣爽朗笑聲從背后響起。
扭頭看,就見一個壯碩的中年人朝他們走過來。
“三位客人,想買點什么?
我這店里的刀劍,絕對是關中一等一的兵器。”
“你是…”
“我叫綦懷義,是本店的掌柜。”
“你就是這里的掌柜?”
蘇慶節上上下下打量那人,露出一絲不太相信的表情。
嗯,確實不太像,更像是個打鐵的師傅。
那綦懷義聞聽,頓時大怒,“怎么,我難道不像嗎?”
“啊,不是不是!”
蘇大為連忙把蘇慶節推到了旁邊,惡狠狠瞪了他一眼。
不會說話,就閉上嘴巴!
他拱手道:“在下武阿若,是我叔叔介紹我來,想要買一些趁手的兵器。”
“你叔叔?”
綦懷義露出警惕之色,“你叔叔是誰?”
“我叔叔叫豬兒,他說你一定知道。”
噗嗤!
蘇慶節在旁邊忍不住笑出聲來。
怪不得陳敏當時把蘇大為拉到了旁邊低聲說話時,蘇大為的表情會是那般的模樣。
豬兒?哈哈哈!
蘇慶節強忍著笑,忙擺手對蘇大為說:“我知道,我閉嘴!”
說完,他就轉過身,一副欣賞刀劍的樣子,只不過那肩膀卻聳動不停。
“是大豬的侄子?有什么證據?”
蘇大為取出一塊牌子,遞給了綦懷義。
綦懷義看了一眼就還給了蘇慶節,擺了擺手道:“里面說話。”
他說完,帶著蘇慶節三人直接穿過了店面,來到后院。
后院,面積不小,至少有三畝地左右。
十幾個爐子錯列有致,幾十個壯漢,正赤膊叮叮當當的敲打著鐵器,一個個渾身是汗。
一進后院,就能感覺到,空氣中流動著一股子灼熱的氣流。
綦懷義一副渾然無事的模樣,在幾個爐子邊上看了看,又指點了幾句,帶著蘇大為三人,進了一間房間。
在房間里坐下,他沉聲道:“你們的事情,大豬都跟我說了。
說實話,我不太想管這種事。
不過大豬是我老兄弟,這么多年,也一直暗中關照我,這份面子,我不能不給他。只是,在豐邑坊里抓人,可沒那么簡單。這豐邑坊里,大大小小八十八個團頭,都不是良善之輩。我可以幫你們把人帶出去,但抓人的事情,我絕對不會插手。
另外,我丑話說前面。
如果有一點風吹草動,我的人會立刻撤走。
到時候,你們的死活與我無關。呵呵,到底是年輕氣盛啊,居然敢來豐邑坊抓人。”
蘇大為三人的臉色都不是太好看。
看得出來,這綦懷義對幫他們抓人這件事,并不是很上心。
“喏,別說我不給大豬面子,只要你們能抓到人,我的人會設法掩護,把人送出去。我能幫你們的,只有這些。”
“那…”
蘇慶節頓時大怒,開口就要責問。
蘇大為連忙扯住了他,瞪了他一眼,然后笑道:“綦掌柜,就這么說。”
“好了,怎么抓人,你們自己去想辦法。
我會安排人在暗中跟著,你們得手之后,會有人接應,至于我怎么送出去,你們別管。”
“可是,說好了,你給我們準備的兵器呢?”
“要兵器嗎?十貫一把。”
“你搶錢嗎?”
蘇慶節再也忍不住了,怒聲道:“十貫?哪有這么貴的兵器?”
“十五貫!”
“你…”
蘇大為忙上前,一把捂住了蘇慶節的嘴,在他耳邊低聲道:“你閉嘴吧,咱們是來辦事,不是來斗氣。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既然進來了,就該有這種心理準備。
你要是不想抓人,咱們現在就走。”
“可是…”
“沒有可是,你要不要抓人。”
蘇慶節一臉的怒色,嘴巴蠕動兩下,一跺腳,不再開口。
這怕是他這輩子,最感憋屈的時候了。也難怪,他是異人,在家里蘇烈會照顧他,在外面,大家會看在蘇烈的面子上,讓他幾分。哪怕是做了不良人,他也有一幫子蘇烈的親衛跟隨。在萬年縣這幾個月,他只負責抓人打架,根本不用擔心其他。
他惹的麻煩,馬大惟會給他擦干凈。
蘇慶節,根本不需要為這些旁枝末節的事情而費心。
可是現在,他才算是真真正正體會到了一個不良人的艱辛…
安文生看著他,輕輕搖搖頭,拍了拍他的肩膀。
蘇大為道:“綦掌柜,就依你所言,十五貫。”
“你是大豬的人吧。”
“哦,是的。”
綦懷義哈哈大笑,指了指蘇慶節,又指了指蘇大為,道:“你是個聰明人,離他遠點。”
說完,他也不理蘇慶節快要滴出水的臉色,拍了拍手。
從外面走進來一個昆侖奴,黑漆漆的,一頭卷發。
他捧著一個托盤走進來,把托盤放在了桌案上,然后掀起了托盤上的布。
“你…”
蘇慶節看清楚托盤上的武器,忍不住又想說話,卻被安文生一把就捂住了嘴巴。
“怎么樣?”
綦懷義笑瞇瞇看著蘇大為問道。
那托盤上,放著三口長不到一尺的短劍。
羊角劍柄,半尺長的劍身。蘇大為走過去,伸手拿起一把,按住繃簧,倉啷一聲拔出短劍。
剎那間,一股寒氣,撲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