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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信口雌黃

  瞿薩旦那,漢譯可做‘地乳’之意。

  玄奘法師在《大唐西域記》中,把瞿薩旦那翻譯為于闐國。

  而在長安縣居德坊東壁,也有一個地方就叫做瞿薩旦那曲,也可以翻譯為于闐曲。

  唐代里坊內的巷陌,被稱之為曲。

  這是一條很長的巷陌,也很熱鬧,到處可見碧眼深目的胡人。

  這條巷陌,歷史不算長,確伴隨著大興城一起成長,也是那些胡人來長安后,最喜歡來的地方。

  這里,有最正宗的西域烤肉,最正宗的西域美酒,最正宗的西域胡姬。

  走進瞿薩旦那曲,就可以聞到彌漫在巷陌里,濃濃的烤肉香味。唐人,胡人都會聚集此地,載歌載舞,體會最原始最純正的西域風情,享受最美味的西域美食。

  蘇大為早知道這個地方,但沒有來過。

  原因嘛,很簡單!

  這里的消費,不便宜。

  能夠在這里消費的人,大都是小有身家。

  在這里,可以看到王公貴族,也能看到文人騷客,還有大大小小的商人,也會出現在這里。當然了,瞿薩旦那曲里還有一類最常見的人,是來自西域的破落貴族。

  破落貴族,也可以叫破落戶。

  他們原本是西域某小國的王公貴族,但由于國家滅亡,于是流落在長安。

  有的,在這里尋求機會;有的,則是醉生夢死。

  憑借著他們昔日的身份,總能夠在這條巷陌里尋找到一些存在感,獲得一些慰藉。

  “就是這家了。”

  思莫爾在一家酒肆門前停下了腳步,笑瞇瞇說道。

  “皮山肆?”

  蘇大為看著酒肆的門匾,一字一頓念道。

  他手指那三個字上面的一行文字,輕聲道:“這是什么文字?”

  “吐火羅文,瞿薩旦那的意思。”

  “這條巷子不就叫瞿薩旦那嗎?”

  “寫上這段文字的意思就是說,他家的烤肉,是最正宗的于闐國烤肉。”

  聽了安文生的解釋,蘇大為恍然大悟。

  這不就和后世的‘蘭州拉面’,有異曲同工之妙嗎?

  思莫爾道:“這條街上,有十幾家店都會用瞿薩旦那之名。但說實話,我吃過之后,還是覺得這家的味道最正宗。用的是最正宗的西域作料,廚師據說祖上曾給于闐國國王做過烤肉。還有他家的葡萄酒,也非常正宗,你嘗了之后,絕對喜歡。”

  哈,果然是套路。

  連御廚的噱頭都拿出來了。

  蘇大為有一種仿佛置身于前生的世界里。

  他看了看酒肆的門面,道:“這里看上去,可不算大啊。”

  “要那么大作甚,這里只有一個廚師,名叫僧烏波。

  從選料到配料到烤制,全都是他一個人。館子如果大了,他根本就忙不過來。不過就算是這樣,他一天也只接待十桌客人,而且要提前預約,否則根本不可能吃到。”

  “生意這么好嗎?”

  “何止是好,簡直火爆。”

  思莫爾得意道:“像咱們這種臨時過來的人,錯非我和僧烏波交情好,根本不可能吃到他家的烤肉。走吧,咱們進去。阿彌兄弟,今天咱倆一定要好好的吃一次。”

  “為什么只提阿彌,我呢?”

  周良拉下臉,故做不快道。

  思莫爾立刻摟住了周良的肩膀,笑道:“二哥,阿彌這不是剛恢復了名聲嘛。咱們哥倆就別說了,你那次來,我不是熱情招待?哈哈哈,好啦好啦,咱們進去吧。”

  思莫爾說著,拉著周良往里走。

  蘇大為和安文生相視一眼,笑著跟在思莫爾的身后。

  皮山肆的面積,還真不算大。

  一個占地大約一畝左右的院子,一間正堂,兩邊是十間通透的廂房。

  正中央,是一個很大的火塘子,下面炭火熊熊,火上面是一個個鐵架子。

  每個鐵架子上,都串著肉,在炭火的炙烤下,滋滋冒油,低落炭火上,冒出一股股青煙,濃香四溢。

  一個身材高大,個頭和安文生差不多,卻魁梧壯碩很多的男人,正光著膀子,圍著火塘子打轉。看他塊頭,體重少說在三百斤上下。一身墳起的腱子肉,汗涔涔的發亮。不過,他的動作很敏捷,絲毫沒有被他的身材影響,靈活的就好像只猴子。

  十幾個鐵架子上擺放著烤肉,就見他一會兒翻動烤肉,一會兒在抹油,一會兒撒料。每一個動作,都顯得很自然,很輕松,完全沒有慌亂的模樣,渾若天成一般。

  倉啷,壯漢抄起一口擺放在火邊的大刀,刷刷刷舞動。

  一塊塊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烤肉落入邊上的盤子里。就聽他吼了一聲,幾個幫忙的小工連忙跑上來,捧起巨大的盤子,送入個個房間之中。旋即,又一輪烤肉從正屋里取出,看樣子馬上就要放到火上燒烤。

  “僧烏波兄弟,你還好嗎?”

  思莫爾連忙大聲喊道,快步走上去。

  那壯漢轉身,看到是思莫爾,頓時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

  “思莫爾兄弟,你又來了?”

  “哈哈,三天不吃僧烏波兄弟的烤肉,我渾身不舒服啊。

  不過,我今天帶了幾個朋友過來。我知道讓你有點為難,但是你可千萬別讓我丟了面子。”

  壯漢的目光,落在了蘇大為三人身上。

  “既然是你思莫爾兄弟的朋友,那就是我的朋友。

  蘇拉,去把我的那間屋子騰出來,讓我的思莫爾兄弟使用。思莫爾兄弟,我這里剛好進了一批你家鄉的葡萄酒,要不要來一點?我嘗過,味道的確比碎葉城的葡萄酒好。”

  “是嗎,那我一定要好好吃一回才行。”

  思莫爾臉上放光,興奮不已。

  他回頭對蘇大為道:“阿彌兄弟,聽到了嗎?是我家鄉的美酒,你這次可來的巧了。”

  一個瘦小的少年,跑了出來。

  他和思莫爾打了個招呼,就帶著思莫爾等人進了正午。

  正屋里,有一股子血腥味。

  剛屠宰的牛羊,會在這里進行處理。

  里面有十幾個小工在忙碌。思莫爾等人進來的時候,也沒有一個人理睬。

  “思莫爾大叔,今天的生意好,客人們要的多,所以你可能要多等一下。”

  “沒問題沒問題,先把你師父腌制的小菜和奶酒拿來。葡萄酒等一下,等他的烤肉上來時,再拿過來。”

  穿過正屋,是一個小院子。

  名叫蘇拉的少年,搬了一張大桌子出來,讓思莫爾四人坐在院子里。

  已近中秋,天氣漸漸變涼。

  不過院子里還是很暖和,不知道是不是前面塘火太旺的緣故,反正坐在里面,并不覺得太冷。

  蘇拉取了一些西域的瓜果來,然后又送了一壺奶酒,就告辭離去。

  “他不是僧人啊,為什么要叫僧烏波?”

  思莫爾給幾個人都倒了一碗奶酒,看了一眼周良,張口準備回答。

  不過,沒等他開口,一旁的安文生先說話了。

  “于闐崇佛,幾乎所有人都是佛教徒。

  名字前冠以僧字,其實是一種身份的象征。我估摸著,這位僧烏波在于闐國地位應該不是太低,否則也不會用這個名字。僧,是代表著他的地位,烏波才是名字。”

  “安君對西域,真的是很了解啊。”

  思莫爾忍不住贊嘆一句,舉起了奶酒,一飲而盡。

  蘇大為忍不住又看了安文生一眼,覺得這個安文生,確實有些不同。

  這個時代,大唐是世界上最強盛的國家。

  身為唐人,有著無與倫比的包容心和自豪感。

  但與此同時,強大的自豪感,也會讓他們忽視許多事情。比如西域的風俗習慣,很多人就不太清楚。似安文生這樣對西域了如指掌,還去過大馬士革,的確不多。

  只是,在蘇大為感慨安文生博學的同時,卻不知道安文生也對他非常好奇。

  “蘇帥,你怎么還知道大流士呢?”

  “啥?”

  “我去過波斯,其實現在很多波斯人,都不知道大流士的故事。”

  “這個,我在書里看到的。”

  “什么書?”

  “我記不得了,叫什么西行記?是東晉一個叫法顯的人所著。

  你也知道,之前借住我家的狄仁杰狄郎君,是個博學廣聞之人。他隨身帶了很多書,那是其中一部。我也是偶然間看到,不過后來家里出事,我和大兄為了救人不得已逃走,我住的濟度巷之后也被推平。所以我也不知道,那本書還在不在。”

  蘇大為眼珠子滴溜溜打轉,在電光火石間,想到了借口。

  都怪狄仁杰!

  反正狄仁杰也不在長安,安文生也無從查找。

  再說了,就算他找到了狄仁杰,書已經不見了…狄仁杰帶了幾百本書,估摸著也不可能完全記住。反正他到時候只要咬死了是從狄仁杰那邊看到,誰也沒辦法。

  “是嗎?若是被毀了,那可真可惜了。”

  安文生倒是深信不疑,輕輕搖頭。

  他知道蘇大為和狄仁杰的事情,所以也不覺得有問題。

  至于蘇大為所說的那個作者‘法顯’,可不是杜撰出來,而是確有其人。

  許多人都以為,玄奘法師是第一個前往天竺求取佛經的人。可事實上,真正第一個孤身西行,前往天竺求取佛經的人,是東晉僧人法顯。史書記載,法顯從長安出發,經西域抵達天竺,而后由獅子國,也就是后世的斯里蘭卡坐船,穿越馬六甲海峽,一路抵達廣州。法顯之后,大約一百多年后,玄奘法師才踏上西行之路。

  “不過,這本書我倒是沒有聽說過,等回去了,我要打聽一下。”

  “安帥對波斯感興趣?”

  “哈哈,也不是。”安文生大笑著,道:“我只是對一切我不知道的事情,感興趣罷了。”

  蘇大為和安文生的談話,一旁思莫爾根本沒有插嘴的機會。

  等安文生說完,他終于忍不住道:“阿彌,安君剛才喚你‘蘇帥’,什么意思?”

  “哦,思莫爾你不知道,阿彌現在可不是以前的阿彌了,他現在是長安縣的不良副帥。”

  “啊?”

  思莫爾聞聽愣了一下,旋即大喜。

  他連忙捧起酒,道:“阿彌兄弟,不,是蘇帥。

  我思莫爾早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沒想到才得了清白,就高升了,恭喜恭喜。”

  蘇大為笑道:“思莫爾,你還是叫我阿彌兄弟吧,蘇帥這兩個字,我不習慣。

  這位是安文生,也是長安縣不良人副帥。不過,他可比我厲害,是右武侯大將軍安興貴的公子。以后啊,你有什么麻煩,可以找他幫忙,他也一定不會拒絕你的。”

  右武侯大將軍?

  思莫爾的眼睛,又是一亮。

  他連忙舉杯,給安文生敬酒。

  安文生倒也不矜持,吃了一口之后道:“只要不是觸犯律法,我能解決的,一定幫忙。”

  言下之意,我解決不了的,你也別找我幫忙。

  但對于思莫爾來說,安文生這一句話,價值千金。

  他不是唐人,從波斯不遠萬里來到長安做生意,當然清楚有一個靠山有多么重要。

  別小看不良人。

  在普通人眼里,不良人不值一提,甚至難登大雅之堂。

  可對于思莫爾這種生意人來說,不良人比縣令都有用。

  在長安,人生地不熟,他想要做好生意,要面臨種種困難。似他這種小生意人,那些大人物也不會出手刁難。思莫爾最大的麻煩,就是來自于長安本地的潑皮無賴。

  這些家伙,是滾刀肉,很難對付。

  你不給夠他們好處,他們會處處和你作對。

  但似思莫爾這樣的小本生意人,又能有多少油水?一兩次還好,久了的話,他真是頂不住。報官?沒用。那些武侯把人抓走,了不起十天半個月就又會出來。那時候,他們就會變本加厲找麻煩。甚至,你哪怕認識裴行儉,都未必有什么用處。

  為什么說不良人就有用呢?

  所謂,縣官不如現管。

  一個好的不良人,要黑白通吃。

  不良人是官府中的人,但同時與各坊的團頭有著密切聯系。

  武侯管不了那些潑皮無賴,可是他們的團頭收拾他們,卻十分容易。

  長安,八水環繞。

  真想要弄死一個人,丟進水里,直接連尸體都找不到。

  蘇大為當上了不良副帥,對思莫爾來說,絕對是一個了不起的保障。

  “阿彌兄弟,那今天咱們一定要不醉不歸。”

  “好啊!”

  蘇大為當然也不會拒絕,笑著就答應下來。

  思莫爾很興奮,站起身往外走。

  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做了什么,不一會兒的功夫,就見僧烏波帶著蘇拉幾個小工,捧著一盤盤烤肉走進來。

  剎那間,小院里,彌漫著濃濃的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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