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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狄仁杰的第一課

  入夜,長安下起了雨。

  暮春時節的春雨很溫柔,悄然無聲,隨風入夜。

  狄仁杰坐在房中,捧著一本論語,但目光顯得有些散亂。

  很明顯,他的心思并不在書上。明空那番話,對他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我來長安是為了讀書求學,又為什么卷入玉枕案,耽誤了課程不說,還無法脫身呢?

  說到底,是我被影響了!

  裴二哥的話沒有錯,只是我有些好高騖遠。

  還沒有考取明經,就想著要增加歷練。當然,增加歷練并不是一件壞事,可我卻失了輕重。歷練、讀書,孰輕孰重?對如今的狄仁杰而言,先讀書才是根本。

  不行,我要想辦法,趕快從玉枕案里脫身。

  篤篤篤!

  屋外有人敲門。

  狄仁杰從沉思中醒來,起身走過去,把房門打開。

  “阿彌,這么晚,有事嗎?”

  “大兄,我想起了一件事情,要和你說一下。”

  “什么事?”

  狄仁杰側身,把蘇大為讓進房間坐下,還到了一碗蜂蜜水給他。

  “大兄還在看書?”

  “哦,也沒有,只是想一些事情。

  喏,洪亮剛把洗腳水送來,我正準備泡個腳,然后睡覺。

  阿彌,你剛才說有事找我,究竟是什么事情?我知道你,若非大事,你不會敲門。”

  雖說狄仁杰住在這里,但平時蘇大為很少會來找他。

  蘇大為想了想,道:“我剛才準備睡覺時,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是關于玉枕案。”

  “哦?”

  “那天我又去呂家酒肆勘查現場,無意中從陪我一起勘查的老司口中,聽到了一個消息。”

  “老司是誰?”

  “大安坊的武侯,是個老油子,老江湖。

  那家伙看上去好像沒什么本事,可是肚子里有貨。就是有一點,他一喝酒,嘴巴就把不住門。我找楊義之楊班頭打聽過他,三教九流廝混的很熟。里坊之中任何風吹草動,都瞞不過他的耳朵。若非好酒,嘴巴不把門,早就被調到衙門里了。”

  狄仁杰把襪子脫下來,輕輕揉動腳心。

  他一邊聽蘇大為說,一邊把腳放進盆里,浸泡在熱水中,微微呲牙。

  “他和你說了什么?”

  “他說…呂掌柜是個鰥夫,也沒什么親人。

  之前他那酒肆很賺錢,但卻很少見他有什么花銷。他死之后,我們并沒有在他家里找到什么錢物。所以我想,他的那些錢去了何處?要么他花掉了,但老司已經否認了這個可能;要么,他藏了起來。但藏在什么地方,就沒有人知道了。”

  “你是說,他可能把玉枕和錢物,藏在了一起?”

  “很有可能啊。

  雖然他后來被詭異奪了身子,但他的記憶怕也一并被詭異奪走。”

  “不對!”

  狄仁杰雙腳在盆里輕拍,翻起一層層水花。

  “我們之前推測,他和那高句麗鬼卒,可是一伙的。

  那日高句麗鬼卒不就是找那胡人交易嗎?如此一來,呂掌柜怎可能藏起玉枕…慢著!”

  狄仁杰站起來,衣服的下擺,一下子滑入水盆之中。

  “如果我們之前都猜錯了呢?”

  對于狄仁杰的思想變化,蘇大為有點跟不上。

  “大兄,你什么意思。”

  “我是說,如果高句麗鬼卒和呂掌柜是賣方,而那兩個胡人才是買方,就順理成章了。”

  “呂掌柜是賣方?”

  狄仁杰這時候才發現,衣服的下擺濕了。

  他也不在意,把袍子脫下來,只穿了大袴和汗衫坐下,道:“高陽公主雖非嫡出,但很得先帝喜愛。陛下登基后,對她也頗為寵溺,可說是有求必應,絕不推脫。甚至,高陽公主喜歡陛下的枕頭,陛下二話不說,就把他使用的玉枕賜給了高陽公主…公主府的守衛森嚴,等閑人根本莫說偷竊,怕是想靠近都很困難。

  但,如果是詭異,那就容易很多。

  事實上,其他各府丟失被竊的物品,也都毫無線索。

  一家如此,難道說家家如此?皇室宗親的府邸,總不可能都那么松懈,任人偷竊吧。”

  “所以…”

  “那高句麗鬼卒,縱躍如靈猿。

  呂掌柜又有奪舍之能,兩人配合起來,怕是守衛再森嚴,也難以攔阻他們。那兩個胡人,是買方。我已經弄清楚了他們的身份,是粟特人,常年往來于西域和長安。他們收購皇室物品,帶去西域,就能賣一個大價錢,而且無人會去過問。”

  狄仁杰看上去有些激動,興奮不已。

  這個推理,能說得過去,而且很圓滿,沒有任何破綻。

  但蘇大為覺得,似乎忽略了什么。真就是這么簡單嗎?那兩個胡人的膽子,未免太大了吧。

  狄仁杰緩緩坐下,露出了苦笑。

  他輕聲道:“裴君不愿再繼續追查下去,只想盡快找回玉枕交差。”

  “為什么?”

  “他說,追查下去,他承受不起。”

  “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裴君也不肯說。”

  是不肯說,還是不敢說,不愿說?

  裴行儉出身河東裴氏,門第高貴。三十歲即為長安令,可看得出他背后的底蘊。

  連他都不想深究,只想找回玉枕交差。

  如果是這樣子,那么狄仁杰給出的答案,倒是一個最為圓滿的答案。

  嗯,用來交差的圓滿答案。

  長安的水,果然很深。

  大唐的中樞所在,每天看到的,聽到的,盡是歌舞升平,繁花錦繡。可是在這太平盛世的背后,似乎是一個無底深淵。誰也不知道,那深淵中,究竟是什么。

  惹不起,惹不起啊!

  “阿彌,你可是覺得,我很軟弱?”

  “啊?”

  蘇大為抬起頭,詫異看著狄仁杰,旋即笑著搖頭道:“沒有啊,這的確是一個最好的解釋。”

  未來的狄閣老,似乎學會了宦海里最為重要的一課:妥協。

  狗娘養的妥協,但是沒有辦法。

  蘇大為道:“老司說,呂掌柜不愛出門,喜歡在家釀酒。

  所以我想著,東西會不會就藏在地窖里?那是他儲酒之地,想要查找,必須要動用很多人。這件事,最好是讓楊班頭他們。不良人這邊,不適合參與其中。”

  狄仁杰眸光一凝,旋即恢復了正常。

  他微微一笑,道:“你說的,倒是很有可能。”

  “嗯,就是這個事,我也希望早點結束。

  玉枕案一日沒有結果,我們這些人就一日不得清閑。江帥昨日還說,再找不到,就只有掘地三尺了…這個案子,已經死了魏帥。到此為止,也算是有了交代。”

  “阿彌所言極是。”

  “那我去睡了,明早還要去點卯呢。”

  “阿彌,明天請個假,去一趟昆明池吧。”

  “去昆明池作甚?”

  “李大勇明日休沐,會去昆明池陪丹陽郡公。

  你的刀弩在李大勇手里,裴君已經說好了,他可以還給你,但是要你親自前去。”

  “為什么?”

  “難不成你還想堂堂千牛備身,給你送過來嗎?”

  蘇大為愣了一下,連連擺手,“那可不敢,那可不敢。”

  開玩笑,千牛備身可是實打實的正六品職官,不是散官。他一個小小的不良人,又怎敢讓千牛備身給他送刀弩?只是,他這樣登門拜訪,李大勇會接待他嗎?

  蘇大為的心里,沒底。

  回到房間,蘇大為逗了一會兒黑三郎,就進了廂房。

  黑三郎則趴在正堂的門候,蜷成一團,閉上眼睛。油燈熄滅,蘇大為關上了門。

  正堂陷入黑暗之中,黑三郎卻睜開眼,靜靜盯著蘇大為臥室那緊閉的房門。

  蘇大為躺在床上,仔細思索著剛才和狄仁杰的談話。

  有點急了!

  他隱隱感覺到,狄仁杰似乎覺察到了什么。

  如果他剛才說的再婉轉一點,暗示再隱晦一點,相信能瞞過狄仁杰。

  只是他太想從玉枕案里脫身出來,因為他有一種直覺,這案子背后的水,很深。

  事實也證明了他的猜想,連裴行儉都不想繼續追查。

  那說明什么?說明里面的水深得連裴行儉都不想碰,他一個不良人摻和進去,豈不是找死嗎?狄仁杰的退讓,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他那么聰明的一個人,休看長的很憨厚,可如果是真的憨厚,又豈能在腥風血雨的武朝,穩坐閣老的位子?

  他脫身的想法也很強烈,之所以一直沒有行動,也是因為沒有線索吧。

  腦海中,回憶了一下這兩天的行動。

  蘇大為在確定了沒有留下破綻后,緩緩閉上了眼睛。

  一只黑貓,如幽靈般出現在院墻上。

  它縱身躍下院墻,緩緩向正堂靠近。

  細雨靡靡,雨水落下,卻仿佛有靈性一樣,避開了它的身體。

  它輕柔而優雅的邁步向前,突然間又停下腳步。正堂房門下開了一個小洞,一頭黑犬從屋里出來,站在臺階上,張口露出了雪白而又鋒利的獠牙,發出輕弱的咆哮。

  “喵!”

  黑貓看到黑犬,瞬間后退兩步,身體唰的一下子騰起。

  雨水似有靈性一樣在它腳下凝聚,托著它,凝立在虛空之中。

  黑三郎卻絲毫不懼,那雙森冷的雙眸中,閃過一抹不屑之色,踏足躍出,四爪顯出四朵蓮花似地火焰,任憑雨水落下,卻不能讓那火焰弱上半分。一貓一犬,一水一火,在半空中對峙著。黑貓顯然有些忌憚,而黑犬也沒主動發起攻擊。

  半晌,黑貓又‘喵’的叫了一聲,身下的雨水散去,它飄然落在院墻上,轉身離去。

  黑犬也落在了地上。

  腳下的火焰,消失不見…

  它站在臺階上,用力抖了抖身子,把身上的水甩掉,然后沖著黑貓消失的方向,伸出舌頭,哈哈哈哈的喘息不停。眼睛里,閃過得意之色,好像是在偷笑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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