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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4都靈邏輯

  主教赫德森面前是一座漆黑的石雕,形象為一團扭曲的淤泥,螺旋形凝聚成一只手——即“阻斷黑暗之手”,萬物主宰的象征。

  馬修進入北港城后,就發現“阻斷黑暗之手”的標志隨處可見。人們手里的石雕,脖子上的掛飾,衣服上紋樣,教堂內墻天花板上的浮雕和玻璃窗上的彩繪,莫不有這一元素。

  這座高約七尺的雕塑佇立眼前,其扭曲又略顯怪異的形態給人一種荒誕的錯覺,仿佛這只手是從什么東西里掙脫出來的,下面的本體試圖掙扎著從泥淖中脫身。

  馬修腦內浮現出一副類似的畫面,尖銳牙齒構成的左右閉合大門隙開一道縫隙,一只蒼白的手臂從里頭探了出來,長滿黑色長指甲的手掌張開,掌心里是一只暗紅色的血眸。

  煉獄戰場里,最讓馬修印象深刻的就是它。

  他從未有那么被如實質的恐懼和絕望籠罩,那東西比暴君更強,一旦從深淵主堡的齒門出來,馬修他們幾個使徒都得死。

  馬修搖了搖頭,將腦子里這段奇怪的聯想暫且壓下。

  旁邊,主教赫德森虔誠地對著神明雕塑進行禱告。

  過了一會兒,他結束后才看向馬修:“馬修先生,你知道神殿和世俗王權的不同在哪嗎?”

  馬修靜等下文。

  “世俗王權重在延續王權,因為人壽命短暫,所以對于國王來說,幾十年里自己一定要守好國土,擴張權勢,然后傳遞給下一名王者,就是國王的命運。”

  赫德森坐在旁邊的一張老舊長椅上,凝望前方的神明雕塑,眼神悲鳴:“如此短暫,又如此可悲,這就是王權本身的狹隘所在,它需要在短短幾十年里彰顯自我,展示它無畏勇猛力量和不能冒犯的尊嚴,觸犯它的都將被權力燒成灰燼。”

  “俗世王者逃離不了死亡的命運,他們沒法越過自己的限制,看到更遠更廣袤的生命歷程與變遷。”

  這位主教輕聲道:“王權沒有永恒,太陽照常會升起。”

  馬修沉默不語。

  對方看過來,露出一個抱歉的笑容:“這些言辭,大概馬修先生聽來比較刺耳,無意冒犯。”

  馬修擺擺手:“沒關系,這是自然規律,我倒是很想聽赫德森主教的觀點。”

  赫德森將馬修依舊看成王權體系的一部分,才會出言道歉,馬修對于封建主義毫無興趣,所以根本不存在這回事。

  “哦?真的么?”

  “當然。”

  主教看著前方座椅,有兩個年過耄耋的老人正相互依偎,低聲禱告著,他們一男一女,看來是一對老年夫婦。

  從后面看去,可以清晰觀察到他們后頸上松弛失去水分的皮膚,頭發也變得稀疏干燥,身體干癟,生命的力量正在從他們身上一點點消失。

  “馬修先生,神明的存在就代表了永恒。”

  赫德森緩緩說著:“萬物主宰就是羅斯特大陸永恒與生命的神祇,神殿看待事物與世俗王權不同,因為神殿存在的時間太久遠了,眾多國家從新生到崛起,從巔峰到衰敗,這都再正常不過。和一朵花的盛開到凋零一樣。”

  “神殿是借用萬物主宰大人的力量,才得以形成了屬于自己的認知,在我們眼里,人的一生何其短暫,但生命本身無比偉大,很多人會不斷死去,但人這個族群卻在越來越壯大。”

  “延續才是最重要的事,因為延續,所以偉大。”

  他抬起手指,食指指背上停著一只蚊子。

  “人的命運與蚊子并無不同,在神明眼里都無比脆弱卑微,但生命本身卻是磅礴而雄壯的,不論卑微還是偉大,它都在繼續前行,哪怕永遠觸碰不到永恒的邊界,但這同樣意義非凡。”

  赫德森微微一笑:“緋蝗很強,但它們并不是我們的敵人,我們都屬于生命的一部分。在對抗死亡的漫長旅程里,我們應該是不同形態的伙伴,而非敵人。”

  “在十年,幾十年,甚至上百年范疇里,人和緋蝗或許會變成宿敵,但時間會改變一切,因為生命具有相同的流向,我們終究會達成平衡,理解彼此。”

  “就和多年以前,帝國的擴張和分裂,巫師從神殿出走,煉金術又從巫術中剝離一樣。150年前,緋蝗野蠻而難以開化,局部戰爭難以避免,現在它們已經開啟智慧,不再是純粹的敵人了。”

  他擁有皺紋的臉帶著某種難以言說的沉靜和堅定:“我們彼此將會達成和解,這只是時間問題。不應該讓生命消耗在內亂上。”

  馬修聽得心里大為震動,得到不少啟發。

  果然神殿是有東西的。

  不同視角觀察同一事物,得出的結論就會有很大差異,甚至有時候是南轅北轍。

  在四大王國或者說世俗學者眼里,緋蝗是一場災難,它們是活脫脫的異類,是曾經讓幾大王國經濟民生倒退的罪魁禍首。消滅驅逐它們是唯一的正道,這已經變成了一個毋庸置疑的常識。

  然而局面為什么會這樣極端呢?

  核心在于兩點。

  一是固有的傲慢。

  人類眼里,緋蝗依舊是蟲子,只不過是強壯麻煩的蟲子而已。有蟲子搗亂,騷擾生活空間,當然是殺掉了,難道和它講道理嗎?

  從始至終,人始終高高在上,沒將緋蝗看成和自己同等地位,哪怕它們如今擁有智慧首領五大冥蝗,有組織,有紀律,這一點依舊沒變。

  傲慢帶來的偏見經年累月凝固為常識,它根深蒂固,不容置疑。

  二就是赫德森主教說的,時間線問題。

  對一名國王而言,他統治時期務必需要保持自身的威信,所以必須強硬地回擊一切試圖挑戰王權的內外敵人,每損失一些平民,少一塊土地,就是對他頭頂王冠的褻瀆,也是對這個王國體制的嘲弄和欺辱。

  戰爭通常是不得已的最后手段。

  緋蝗大軍壓上,每一個王國都面臨國土丟失的威脅,戰爭動員不可避免。

  但是。

  拉長時間線,緋蝗不過是羅斯特大陸漫長歷史的一個小點綴罷了,既不會毀掉羅斯特大陸,也不太會直接毀滅人類——至少從目前它們克制的舉動來說。

  可惜人是等不起時間的。

  這一代人面臨威脅,即將失去過去的生活、房屋和食物,他們當然會奮起反抗。

  神殿方的視角里,他們以生命概念的本身為衡量,緋蝗不過是引起一些波動的新加入者,并不是什么大礙。讓步并不是什么難事,他們認為具有智慧的緋蝗終究將融入羅斯特大陸,演變出新的生命秩序,僅此而已。為此而發動戰爭,是毫無意義的。

  馬修靜靜思考了一會兒。

  他發現這兩方都有各自立場,很難說誰對誰錯。

  都靈的這一套邏輯,只要能夠認可神殿的價值觀,將所有生命看成一個群體,將人類族群看成一個衡量物,拉長時間線,那似乎眼前根本不是什么大問題。

  不過馬修的立場很清晰:應對入侵戰爭,必須毫不猶豫地打,給予對方最強烈最兇狠的還擊。

  以斗爭求和平則和平存,以妥協求和平則和平亡。

  他反對神殿的宿命論與神明論。

  人民是歷史的創造者,不存在人民,也就無從談歷史。

  無數前人努力摸索,發明了工具,制作和培育糧食,蓄養牲畜,建造城市,探索豐富的科學、宗教、文化、藝術,沒有他們,羅斯特大陸依舊處于刀耕火種。

  馬修很確定,一旦自己能初步解決饑荒問題,就能解開卡爾馬人脖子上的生存枷鎖,解放出他們本身的創造力。

  “真正的敵人,大多藏在看不見的地方…”

  赫德森主教低聲呢喃著。

  “真正的敵人?您知道什么內情嗎?”馬修隱隱感覺,對方知道點什么。

  “不,我不知道。”

  他搖搖頭:“我不過是偉大神明的一個渺小仆從罷了,馬修先生,您是想要找魔靈對吧,恰好,北港城就有兩位魔靈定居。或許你會想要去和她們見見面?”

  天才一秒:m.dushuz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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