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清晨,一道纖長的人影漫步在麥田里。
她披了件引人矚目的火紅長皮裘,腳踩牛皮高跟長靴,皮裘邊沿幾乎拖曳到地上。
農田里干活的人都穿著貼身干練的衣服,哪怕天氣寒冷,他們也會挽起袖子,莊園里是勞作的地方。
因此這位女士優哉游哉的姿態格外醒目。
說她懶散吧,可她每天起很早,天蒙蒙亮人就已經在農田間,仿佛很喜歡這種晨間散步。
說她勤快吧,她又從不干活兒,隨心所欲地揮霍每一天,仿佛這就是一種理所當然。
莊園里獨一份的悠閑生活狀態,屬于潘妮女士,她還有一個少有人知道的身份,秘法會干事。
“你昨天沒睡嗎?”
她在一塊大石前停下腳步。
馬修正坐在大石頭上,大口啃著手里一塊冒出熱氣的麥餅。這個年輕的莊園主哪怕穿著華貴正裝,還是不習慣貴族做派,不怎么講究一臺,毫無架子。
“現在這關頭,睡不著,如果能順利解決,以后可以睡個夠。”
馬修大口大口咀嚼麥餅,讓食物來驅散肌肉記憶帶來的疲乏。
他是活尸,睡眠并不是必須品。只是慣性記憶影響下,馬修總覺得晚上得休息。
大敵當前,馬修已經顧不上那么多。三天,七十二個小時,每一分鐘都彌足珍貴。
他需要在最有利的七十二小時內完成作戰準備。
“真拼命,領主不好當啊。”
潘妮打了個招呼,正要往前走。
“等一下,我專門在等你。”
馬修跳下石頭,走到潘妮身邊:“潘妮姐姐,你對刺殺很有研究,又是清理痕跡的大師,能不能給一點專業方面的建議?”
潘妮瞥了他一眼:“我的男爵大人,你要面對的可是魔靈中最棘手的角色,我不過是一個連商店都保不住的小商人,能給你什么建議呢?”
“術業有專攻。”
馬修認真地說:“不論是魔靈還是人類,都有各自破綻,抓住破綻,攻其不備,一擊斃命,專業的刺客一定做得到。”
“潘妮姐姐,要怎么樣才能確定能夠殺死對方?”
“這個嘛,就看你能付出什么樣的代價了。”
馬修說:“我能付出的,都可以拿出來。”
“哪怕性命?”
“是的。”
潘妮上下打量了他兩眼:“如果你真的有這種決心,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殺那頭魔靈領主,其實并不是毫無辦法。”
“請教我。”
這位秘法會的女干事手指逗弄著肩上的花栗鼠“黑爪子”,口中說著:“會議時你其實已經對局勢分析得很透徹,不過還缺乏一點實際手段。”
“愿意付出足夠的代價,就有一線機會。”
她細長的食指和拇指輕輕捏起:“萬物皆有裂痕,只要找到那個縫隙,輕輕一戳,傷口就會被撕開。”
“你現在已經找到了那個裂痕,需要的,是戳開它的方法。”
馬修靜聽。
潘妮停頓片刻:“有經驗的殺手刺殺目標物,只考慮目標是否會死,不會考慮自己能不能活。你知道為什么嗎?”
“因為只要目標死亡,那么對方設下的那些層層防護網,反制措施,就像是失去了韁繩的馬,殺傷力大減。死掉的大人物,已經不是大人物,只是一具尸體而已。”
潘妮微笑:“專業和非專業的差別就在這里。如果老是想著怎么安全逃走,那么就會鎖死刺殺的想象力。”
“雖然我不太清楚,這位煉獄男爵到底有多強的掌控力,不過,他是一位男爵,你也是一位男爵。”
她抬起左右手食指,指尖相對:“死了的話,都只是尸體而已。只不過是,看你們兩個誰先死。”
“你是說…”馬修隱隱猜到。
“和他面對面,那位煉獄男爵,必定會對你下手。”
潘妮看著眼前人:“關鍵是,馬修,你敢賭上性命去做嗎?”
“好。”
馬修毫不猶豫答應。
潘妮眉毛一挑:“還真是你的性格,總是在關鍵時刻,有一種狠勁兒。卡爾馬的男人啊,總是在這種時候讓人舍不得。”
“在莊園里呆了這么久,我也算交一點生活費吧。”
退役的女殺手低聲說:“如果不考慮能不能活著的話,的確是有辦法的,只是我先聲明,這樣做未必對魔靈有效…”
黑云壓頂。
罕見的傾盆大雨降落下來,雨柱噼里啪啦砸在莊園的農田和房頂,仿佛無數碎石子撞擊在墻壁上。
門外嘩啦嘩啦的雨聲,酒窖里卻格外平靜。
釀酒師拉穆爾用起子打開一瓶酒,往細頸橢圓玻璃壺里倒出小半壺湛藍酒液。
他輕輕搖曳橢圓壺,用夾子往里放入兩枚干果,這是非常標準的都靈式醒酒,用鹽腌漬的干果進行提味。
拉穆爾用手指輕輕撥弄瓶口,鼻子里確定里面的酒已和空氣充分混合,酸澀減少大半。
他手捧醒酒瓶,將藍色日出倒入一個放了冰塊的圓形玻璃杯,然后遞給坐在面前的黑發年輕人。
“請。”拉穆爾以及言簡意賅。
馬修端起酒杯,品了一口,感受著美酒帶來的舒緩:“拉穆爾老板的手藝越來越精純,藍色日出的口感比之前要好不少,想來只要能推到王都奧拉爾,藍色日出必定會在五大王國打出名頭。”
拉穆爾不動聲色:“沒有莊園,就沒有藍色日出。”
“哈,都是老熟人了,不用說這些客套話。”馬修慢慢喝著酒:“我每次過來都是找你拿酒喝,吉賽爾和帕梅拉都有意見了。”
“不如這次事結束后,拉穆爾你就在莊園里繼續把‘紅鼻子’開業吧。”
拉穆爾點點頭:“也好。”
倆人一陣沉默。
只有燈影斑駁,以及門外風雨呼嘯聲。
馬修以前就喜歡到紅鼻子酒館,里面看似吵鬧,但卻是一個非常安靜的地方。
喝酒的時候,大伙兒都不用再像平時那么偽裝,脫下那些沉重的防備和客套,可以盡情咒罵和高歌。
拉穆爾永遠是面無表情地站在柜臺處,給每個需要酒的人遞酒,沉默地傾聽,轉眼忘記,然后換下一個人。
這種男人間的獨有默契,讓酒客們很舒服。
白天不管多么難熬,酒館里的簡單快樂總會讓人放松下來。
很多時候,煩心和痛苦時并不需要有一個人安慰,只要有一個地方,能夠安安靜靜待一會兒,暫時忘記自己和未來。
馬修喝完這杯酒,走到門口,拿起掛在衣鉤上的雨傘,推開門。
門外,風雨交加,電閃雷擊。
莊園也在風暴中沉默地忍耐。
“慢走。”
拉穆爾擦著酒杯說。
馬修點點頭,撐開黑傘,走入漫天雨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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