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修離開老騎士家,走在清冷街道上,灰白混雜褐色的凍土上隨處可見星星點點的血斑,小鎮像是染上了某種皮膚怪病。
鎮上人已經打起精神,商店開門營業,女人們繼續維持小鎮白天的運轉。
死了親友的女人脖子上佩戴著死者的鐵銘,她們以這種方式紀念死者,直到七日之后再取下來,放入死者墳墓。
外人可能難以想象,就連馬修最初都覺得格格不入,這里的人對死亡過于平淡和忍耐。
但生活還要繼續。
痛苦和哭泣無法讓食物從天上掉落,也不能照顧孩子和牲畜,修繕房屋,給即將熄滅的火堆添柴。
艱苦環境讓人必須鐵石心腸,收起軟弱和沮喪,不往前看就沒法在這里生活下去。
馬修不由想起關于卡爾馬王國的由來。
最初這里只是一片地處北方的寒冷地域,荒涼廣袤,終年積雪,就連出海的漁民都不會靠近這個方向。
在中部地帶被貴族們壓迫的貧困農民,逃走的奴隸,戰爭后一無所有的人,他們都跑到這最北方的冰雪地帶。
一旦被原本的領主發現逃走的人,這些人就只有死路一條,所以他們選擇了另一條路,和極地寒夜為伍,在這里找到活下去的方法。
卡爾馬人很少祈禱神靈的保佑,他們欣賞和愿意幫助勇敢頑強的人,因為卡爾馬人自己就是懷著開拓新生的理想,用斧頭在冰天雪地開辟出了家園。
這里的人前一天不管喝多醉,第二天始終會扛起斧頭去尋找食物,可能一去不回,可能空手而歸,但他們總出去。
卡爾馬人有一句耳熟能詳的諺語:每個戰士都有必須面對的敵人,他得找到自己的斧頭。
馬修走到了鎮上唯一的旅館下面,這里只掛了一個圓形牌子,上面刻了一輪彎月。
老板胡德在忙碌,只是他脖頸上多掛了一條鐵銘,這原本屬于他兒子里德。
喪子的中年男人雖然滿臉憔悴,但還是將一張張飽滿的黑麥餅疊得整整齊齊,蓋上布遮住灰塵,一條條紫紅色肉干掛在墻上,讓人能一眼看出沒有缺斤少兩。
旅店門口左邊是一口黏土制作的爐子,這就是烘烤黑麥餅的工具。
所謂黑麥餅,其實就是一種粗糲的麥子打磨成粉,混合碎麥麩,用水和面,切出一塊塊小面團,再把面團壓扁拉薄,接著貼在黏土爐子內側的爐壁上,依靠高溫烘焙而成。
麥餅成型酥軟后被揭下,因為爐子里的黑灰會附著在麥餅上,所以通常叫黑麥餅。
胡德正熟練地將一張張面團貼在壁爐上,然后小心翼翼控制著下面的火,爐子上方冒出的煙灰熏得旅店屋檐上漆黑一片,烤麥餅的香氣也從這里朝四周飄蕩開來。
兩條干瘦的狗趴在地上,瞇起眼靠著火爐取暖。
一個小孩子坐在兩條狗之間,托著腮看著胡德做餅。
“胡德大叔。”馬修用手敲了敲旁邊的硬木門。
旅館老板扭過頭來:“是馬修啊,要買黑麥餅還是肉干?”
“不,我這次是找胡德大叔你的。”
“找我?”這位中年人露出一個疲憊的笑容:“那好,一邊做餅一邊聊,這些餅我今天得做完,不能耽誤。”
馬修看著旁邊已經堆了一大摞黑麥餅,遠超平日每天的量,有點意外:“胡德大叔,你要離開鎮子嗎?”
“不是的。”胡德沒喝酒的時候就十分正常,和這里的男人一樣克制而堅韌。
“冰原鎮就是我的家,我也沒地方可去。”
他說:“這些餅我是要送給那些士兵的遺孀和父母,他們是為了保護鎮子上的人而死的,我能做的有限,只能給他們每人烤兩個餅。”
胡德抓起旁邊的一根長柄鐵夾子,將爐子內側烤好的黑麥餅一張張取出來,放在旁邊的兩層白布上冷卻。
馬修也就不再客套:“胡德大叔,之前你在酒館里說過,里德大哥身上長了一種銀幣大小的紅斑。”
“我那天喝醉了,很多事不記得…”胡德捏起面團開始新一輪貼麥餅:“是的,里德和他媽媽一樣身上長那種紅斑,不過他小時候沒有長那種東西。去年才越來越大,我當時很擔心。”
“小時候一點也沒有嗎?”馬修力爭不漏過任何細節。
按照胡德描述,最初他妻子莎洛姆得了這種怪病是二十多年前,他們剛新婚,妻子就染上了這種奇特的病癥。
莎洛姆身上會出現一些細小紅疹,有時候又會消失,有時候又會突然冒出來,但并沒有什么特別無法忍耐的疼痛和發癢。于是莎洛姆也沒有怎么在意,認為只是一種小毛病。
結婚一年后,莎洛姆身上的紅疹變化時間越來越快,有時候會變成銀幣大小,一片片連成一體,看著十分嚇人。
愛美的莎洛姆只敢把自己包裹得緊緊的,生怕別人看見,他們也去埃里克城里求醫,但藥師們都束手無策,因為這些紅疹來得快去得也快。
里德剛出生那會兒,莎洛姆還擔心兒子會不會也有這樣的病,結果里德一直很健康,只是繼承了莎洛姆一樣的怕冷體質。
莎洛姆死后,里德慢慢長大,直到前兩年胡德才聽到里德說起自己身上偶爾會長紅疹,那些疹子大的也有銀幣大小。
“胡德大叔,莎洛姆太太是不是失蹤后出現,紅疹的狀況就特別嚴重?”馬修問他。
“是的,你怎么知道的?”胡德用火棍疏通了一下爐子下的木料,讓空氣能夠充分燃燒:“當時莎洛姆回來后變得非常害怕,沒法說話,怕太陽,怕火光,聽到一丁點聲音就嚇得受不了,只是哭。”
“那時候她身上的紅斑長得很大,而且一直都沒有消失…”
胡德回憶:“她很痛苦,不斷用手抓撓身體,有點神志不清。但突然有一天,她一下子清醒了過來,她對我說‘胡德,我必須說出真相’,然后她就拉著我去找格雷戈里騎士。”
“她說,是埃爾東·麥基抓住了她,她還看到了其他人也被他鎖在紅鼻子酒館地窖里…事后鎮長和格雷戈里騎士也在酒窖里找到了一些繩子、糞便和那些失蹤的人的衣服碎片什么的。”
“馬修。”胡德轉過臉,用力看著馬修,手指捏著脖子上兒子的鐵銘:“你知道了什么嗎?是不是?”
“如果我真的發現什么,我一定會告訴你,胡德大叔。”
馬修不會忘記里德溫和的笑容,還有那些填補少年饑腸的黑麥餅。
沒有誰該不清不楚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