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白的沙礫滾進地面干裂的縫隙,蟻群一樣的細小顆粒在風的驅使下將蚯蚓一樣的裂口覆蓋。杰里邁亞站起身,對后方隊伍下達偏移方向的指示。沒有猶豫,短暫的休憩后,流亡者隊伍繼續前進。
杰里邁亞重新戴上圍巾,這樣能讓干裂的嘴唇少接觸刀子一樣的風,補充水分的三十秒仿佛不存在,干渴的喉嚨繼續無力的抗議,杰里邁亞的思緒逐漸飄飛,在散亂步伐的響聲里浮浮沉沉。
波蘇瓦的地理環境正在惡化,他這樣的引路人必須為隊伍尋找便捷省力的路線,遠離那些逐漸擴張的松軟沙地,那對馬車車輪的約束不亞于泥沼。流亡者不能減慢速度,變慢等于等死,那些“前同胞”都在后面跟著。杰里邁亞居然開始羨慕那些迷失本心的墮落魔人,他們那被詛咒控制的軀體不會擔心饑渴和疲憊,無視地形限制的敏捷和魔化賦予的力量更是令人恐懼。因為這些惡魔,流亡者疲于奔命,更是日夜沉浸在恐懼中。
而杰里邁亞這樣的引路人,則是最疲憊的流亡者。引路人需要學識,不能只擔憂今天吃什么。為了隊伍引路人需要充分了解這片腳下的土地,土壤的死亡、沙漠化的加劇,路線和安居地的減少,用自己的雙眼,用自己的手掌得出的噩耗不斷形成壓迫疲憊神經的絕望。像是抱著一個耗盡的氧氣瓶,越是用力呼吸,越是感到窒息。
流亡者終究會消失的,波蘇瓦的土地已經收起了它的慈悲。越是為了生存而探索,越是感覺得到末日的臨近。也許正是這種絕望,才驅使杰里邁亞相信了羅莎的希望。那個樂觀積極的女孩,杰里邁亞認為羅莎與這片土地格格不入,一些天真荒誕的想法會給這位出色的引路人帶來可愛的反差。
杰里邁亞相信羅莎回不來了。這是一個悲觀主義的引路人做出的現實判斷,獨自一人深入波蘇瓦,杰里邁亞想不出別的結果。杰里邁亞喜歡羅莎,這是很早就埋藏起來的情愫,因為這個他曾經還天真地問過父親他們是不是屬于什么沒落的貴族,配得上王室的那種。父親的回答讓他失望,但在他的預料之中,正如他一貫的悲觀。杰里邁亞厭惡自己的悲觀,因為他的悲觀總是和現實重合。
我希望羅莎回來嗎。
杰里邁亞如此審問內心。
不,我不希望。
他看著手腕上的手環,想起了那些人回來的模樣,一個個噩夢,讓“歡迎回家”變成了流亡者的禁忌詞匯。他不希望面對那樣的羅莎,她也許早已離去,睡在了花朵和蜂蜜的搖籃里,抿緊的唇瓣是粉紅色,露水讓其保持濕潤。最好的猜測是她離開了,逃離了流亡者,獨自一人生活在食物充足的異地。是的,杰里邁亞將流亡者視作累贅,他認為引路人的責任是一種折磨。越是喜愛那個姑娘,他越是希望她能離開。
“那可是一位公主,為什么她要照顧一群拖累她的泥腿子。”
杰里邁亞知道,最好的是最不現實的,再一次,他討厭自己的判斷。他回頭看向趕路的流亡者,饑腸轆轆的同胞表情麻木。比同情涌出更多的情緒是悲傷,他會帶著那份對她的承諾,帶著所有人繼續前進,等她回來,或者我們停下。
杰里邁亞早已不信神明,他從沒奢望羅莎能回來。
所以,當羅莎回來的時候,杰里邁亞的情緒也最為劇烈。
他的眼睛瞪得老大,護住口鼻的圍巾不知什么時候滑落,沙子粘在嘴唇的傷口上,杰里邁亞渾然不覺。他的眼中滿是羅莎的身影,她穿著一條綠色皮裙,臉蛋像是牛奶一樣細嫩,披散的頭發里像是藏著星星。她坐在植物藤蔓編織的車架里,跟隨她的是雨水和彩虹,踏足的草地長出鮮花,綠茵成了她的車蓋。就像一位從童話里走出的公主,一群有魔法的小精靈圍繞著她。
大腦徹底空白,悲觀想法、兩人的差距、甚至任何有的沒的全都遺忘,杰里邁亞被內心不斷涌出的驚喜充滿,贊美脫口而出。
“我的老天,你可真漂亮。”
杰里邁亞的直白贊嘆讓羅莎有些意外,他從來沒有夸贊過自己的外表,但感覺并不壞。羅莎露出笑容,對幻影提出的出行安排暗自感謝。雖然此時的杰里邁亞只是一個勁憨笑,看上去很傻,羅莎還是如往常一樣回應他。
“我回來了。”羅莎從活動的茂密草叢里取出行囊,背在后背和杰里邁亞并肩碰了碰,“我找到了幫手,這些幻影。”體型龐大的幻影點頭問好,表情精彩的流亡者才意識到這些并不是羅莎的背景特效。
杰里邁亞很快回神,但臉色還是通紅的,不好意思地從羅莎臉上挪開視線,語氣有些發虛,“我早就知道你做得到。”
“嗯嗯。”少女高興地回答,從行囊里取出一個飽滿的水囊遞給杰里邁亞,“神明是存在的,杰里邁亞。不僅有庇護我們的神,還有其他的神明。你現在相信了吧?”
杰里邁亞將水囊推了回去,嘴硬地回答,“不渴,我更相信是王室福澤蔭蔽了后人。如果不是羅莎你,別人做不到這些。”
杰里邁亞情商極高的回答讓羅莎愣了一下,沒好氣打開水囊,強塞進他嘴里,“不可以對神明不敬,你這笨蛋,少說俏皮話。”
杰里邁亞沒回答,他的喉嚨被甘露灌滿了,對他的身體來說,這比羅莎還有吸引力。
幻影給所有流亡者都分發了食物和水,身心麻木的流亡者在最后才想起了歡呼,他們贊美著羅莎的名字,悄悄帶上殿下的后綴。盡管羅莎一再強調這是幻影的功勞,群眾也沒有改變他們的說法,而是在后面附加上了幻影的名字。幻影族群享受助人為樂的喜悅,沒有其他想法,羅莎有些不自在,也無法強制命令這些興奮的感激者。
羅莎進行了一場移動的演說,她將翻越峭壁的計劃告知眾人,她獲得的高額聲望使所有流亡者很快同意了這個聽上去荒誕不可能的想法,快到甚至沒經過思考。在幻影協助運輸貨物轉移方向后,羅莎忐忑地詢問杰里邁亞:“我是不是太魯莽了?”
太過順利讓羅莎自己都覺得荒唐,有些退縮了。
吃飽喝足的杰里邁亞表示,“你讓我們看到了希望,我們愿意相信你,尤其是你還穿著公主裙。”連自己這個經常和羅莎唱反調的都差點被重塑三觀了,流亡者現在完全是有睹王威納頭便拜。
希望的種子,被羅莎,被幻影播撒到了流亡者心里。
現在只需要擔心那些獵狗一樣的魔人了,對此杰里邁亞相當自信,只要不是數量過多形成合圍,或者意外情況,自己一行人絕對能到達那里。很快,杰里邁亞的悲觀主義又占據了上風,魔人最近的躁動有目共睹,瘋狂正在波蘇瓦聚集,暴風雨前的壓抑讓他心情沉重。
杰里邁亞做好了損失的準備,被那些魔人咬住,流亡者只能拋下部分人繼續逃竄,壯士斷腕,這是唯一的活路,他們不能反抗,大地的詛咒虎視眈眈。
一星期后,他們連魔人的影子都沒看到。
杰里邁亞驚呼不可能,明明手環連連預警,可沒有一個魔人襲擊隊伍。他看著隊伍頭前的羅莎,心里打鼓。
“我現在相信有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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