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大地母親的膿瘡,這片土地是枯萎的黃色,夾帶著沼澤污泥噴出的惡臭。
腐爛的動物殘骸在污泥中起起伏伏,空中的飛蠅發出噪聲,原本還算干凈的天空中滿是這些污點。
這里的植物在掙扎,在沾滿毒素的潰爛土地上博取一線生機。
比如這根還算堅韌的草芽,它展現出頑強的生命力,在這片病土之上。
一只長著畸變皰疹的丑陋腳掌將草葉踩進爛泥里,它再也沒有爬起來。
那是一個渾身上下都破破爛爛的人類身軀,他的身體上長滿像是腫瘤又像是蘑菇菌蓋的肉團,就連原本是頭骨的位置,都被一個巨大的蘑菇替代。他全身都是細小的黃色斑點,斑點上還生出了在空中飄動的細小白色毛發,就像是蒲公英的種子,忽略掉那條被斑點侵蝕的破破爛爛的胳膊的話,還是很可愛的。
它是活的,無論是寄生在肢體上的像是一顆顆跳動心臟的菌蓋,還是明顯的像是呼吸一樣噴灑的孢子,都在說明這一點。
這頭畸形的生命體,才是這片病土的適格者。它在傳播自己的惡毒孢子,讓生命力都在自己的身體內集中,這就是自然的選擇。它才是生命的新形態。
然后一支急速飛來的利箭,捅穿了這個生命體的身體,夾帶的巨大沖擊力,好比守城弩機。它被瞬間打飛,被箭矢釘在地上,但是生命的高等存在,并不懼怕這種打擊。他的菌蓋里摩擦發出怪異的聲音,熱感應的器官已經鎖定了那個入侵者。
白色長發猶如飛雪,兩只狹長的精靈耳從細密的發絲里鉆出來,細嫩的肌膚就像剛剛成熟的香果,兩只淺黃的眼眸靈動,仿佛會說話,此時正在傾訴對這個生命體的厭惡。
精靈少女的淺青色獵裝掩藏在深灰色的披風下,手中的獵弓搭上了下一根利矢。
看著怪物生命體即將掙扎拔出那根箭矢,白發精靈少女反而收回了弓箭。
“交給你了,海因斯舅舅。”
沒有人注意到,提著一個木制燈籠的男性精靈出現在了生命體之后。
看上去二十幾歲的男人神情古井無波,注視著躁動寄生體的眼瞳里沒有任何情緒的漣漪。
“為了自然的平衡,請凋零吧。”
他手中的提燈亮起白色火光,但并不溫暖。掉落的火星都落在生命體的身上,它并沒有被點燃,反而像是遭遇了強酸,身體開始崩解,最后只剩下一具干癟的人類尸骨,和一灘黃色的刺鼻汁液滲進土壤里。
這種變化并沒有結束,男性精靈腳下的土地開始白化,這種白色就像瘟疫開始蔓延,所有接觸到的植物,都在枯萎死去。
“你在做什么,舅舅!”精靈少女急忙跑了過來,她掏出夾在胸中的綠葉吊墜,跪倒在地,緊握在手心,開始祈禱。綠色的光輝開始閃耀,土地的白化停止,那些死去的植物也重新煥發生機。
少女松了一口氣,她責備地看著自己的舅舅,希望從那雙平淡的眼睛里看到一絲歉疚。
“你怎么能殺死它們,它們可是生命!”
海因斯并沒有被外甥女的質問擊倒,他甚至相當不滿意少女的所作所為。
“法尼拉,你在阻止正確的事。”
“月神在上,你瘋了嗎?舅舅?祭祀的訓誡中,我們可是自然的守護者。”
海因斯對所謂的祭祀嗤之以鼻。
“比起月之祭祀,我更青睞元老院,而且,我自始至終都是在守護自然的平衡。”
法尼拉的眼睛里充斥著難以置信。
“你變了,舅舅,曾經的你,是不會頂撞母親的,也不會離家出走,更不會蝸居在一座人類城市,為那些野蠻者服務,你還違背了精靈一族的使命,你在傷害自然。”
“我變了,是因為我了解了真相,我們的種族被蒙蔽的真相。與其和一些活在自己世界的逃避者為伍,我當然更愿意和那些有遠見追求的人一起共事。為了自然,局部的修正是值得的。”
“真是不敢相信,我跋山涉水想要找尋的親人如今居然變成了如此模樣。”
“當秘樞議會通知我的時候,我也不敢置信,和自己外甥女的見面居然是在彷徨之城的牢房里,她被逮捕的罪名還是跟著犯罪團伙在光影區用仙人跳詐騙!”
法尼拉的臉帶上了紅霞,“他們告訴我想找一個正義的女士去懲戒一些色迷心竅的壞人,我不知道他們居然以此牟利。”
“這也是我能這么快把你撈出來的原因,因為你只是個被利用的初出茅廬的傻丫頭。”
法尼拉羞惱地反擊,“我不管,海因斯舅舅你就是變壞了!你可是墜姆伍德最優秀的年輕德魯伊,結果你經歷了什么,你現在居然在使用如此邪惡的法術傷害自然。”
“凋零魔法并不邪惡,你們這群夢精靈白癡,多路多也是,法蘭奈爾也是,你們都是一群白癡,片面看待自然的白癡。你們無法理解我所掌控的是怎樣偉大的力量,因為你們的眼光就和五十年前一樣狹隘。”
“死亡并不可怕,它和生命一樣,只是自然的一部分,但你們這群蠢貨卻棄之如履,看看這片土地,這就是你們這些盲目者未來的樣子。”
“你胡說!這片大地是病了,它需要治愈,而不是被殺死!”
海因斯看著一臉氣憤的外甥女,蘊藏在胸中的激動,不知不覺消散了。
他平淡地開口,就像平時一樣沒有點滴情緒的起伏。
“你還記得你晉升二階的時候嗎,法尼拉。”
“當然記得,”精靈少女看著自己的吊墜,“自然之力纏繞著我的身體,我的身體在這種活力中歡呼,我的力量在生長,生命達到了更高的層次,活力洗刷著我的身軀,父母將逸散的生命力灌注進這片綠葉里,成為了我的二階能力。”
“為什么,當我們每提升一個階段,都會有新的能力?為什么,每次晉升,我們都會承擔失敗受傷的風險?為什么,我們會有能量逸散,難道我們的身軀真的無法承擔他們自己產生的魔力嗎?”
“祭祀的教誨,這是生命的挑戰,就像鹿群躲避捕食者的追獵,只有盡全力去拼搏,我們才會綻放遠勝于自己的生命芳華,才會得到生命升華的獎勵,也就是我們的能力。這是神明的恩賜。”
海因斯仔細地聽完了法尼拉的話語,就像每一個夢精靈小時候都會聽到的,一字未變,一成不變,頑固,愚蠢。
“法尼拉,你知道嗎,所有的生靈,在晉升的時候,都會產生新的能力,哪怕他們是無神論者,或者是神靈之敵。”
“那是,那是因為神靈仁慈地賜福了每一個生命。”
“那是因為限制。每一個生靈,在晉升的時候,他的生命會本能地給他加上限制,就像一面看不到的墻,它會壓抑生靈本身。因為每一個高等生命的誕生,都意味著有限資源的聚集,即使是你穿過了那道限制,那道限制也會在你的身上留下痕跡。自然也會本能地限制你的未來,將一部分你的力量用來反哺世界。能力,就是自然從我們身體里收取力量的籌碼。不存在恩賜,不存在施舍,只存在交易。”
“然而,這個世界總會有一些貪婪的生靈,他們想要享受能力的便捷,又不想失去自己的能力,他們打破了限制。而自然也給予了懲罰。他們的身體扭曲,失去了原本的協調,變形,分裂,吞噬。這些破限者就是世界的疾病,他們將自然的力量據為己有,并且無限膨脹。”
“作為自然的守護者,我們應該殺死他們,而不是將我們的力量用來糾正他的限制,因為他的貪婪依舊會打破限制。”
“這就是凋零魔法,給予萬物死亡,落葉歸根。”
“死亡,就是生靈最大的限制,也是自然的最后一道守護壁障。”
法尼拉若有所思,她似乎想到了什么。
“那些巫妖!他們穿越了死亡的屏障,果然,他們就是自然的破壞者。”
海因斯看著激動的法尼拉,自己的外甥女還是和一以前一樣一驚一乍,哪怕外表已經趨向成熟,但內心還是那個在森林中捕蟲捉鳥的小丫頭。
為什么她的性格會變成這樣,自己的姐姐,記憶中的法蘭奈爾是一個標準恬靜的夢精靈美人,結婚之后,她逐漸適應了母親的身份,雖然她在家中努力隱藏自己的存在感,但眼波中的流光時常會提醒那些交談者,自己還是那朵精明的荊棘之花。
至于自己的姐夫,多路多,新晉的德魯伊長老,雖然和自己的關系并不融洽,但也達不到敵視的程度。這恰好是因為,他內斂的個性,就像彬彬有禮的君子蘭,很難引起他人的厭惡。這種與人為善,卻又淡漠如水的習慣,使他讓人信服的同時而又門徒眾多。
所以,這個魯莽的外甥女到底像誰。
海因斯打斷了法尼拉的陰謀論,她已經幻想著一群巫妖在背地里計劃著毀滅世界的勾當了,真是無稽之談。
“法尼拉,巫妖并不是自然的敵人,不要忘記了,他們已經死了,他們沒有突破死亡的限制。”
“但是,他們還像生者一樣行動著,就像活物一樣。”
“這也是我正困惑的原因,巫妖,他們是為什么活動的,不過,我已經有了自己的猜想。”
“是什么,海因斯叔叔。”
“我曾經和幾個還算友好的巫妖溝通過,那是相當困難的一件事。因為那些骨頭架子只會在乎自己的事,我曾經勾起了一個巫妖的興趣,我們一起去光影區名為血腥玫瑰的酒吧喝了一杯。你說有不有趣,一個死人居然懷念小麥酒的味道,當酒液順著他的脊椎骨留下來的時候,我一瞬間忘了說什么,還好有旁邊的女侍夸獎了他的海量,我們的話題才能繼續進行下去。”
“巫妖,似乎是一個有著執念的種群。他們攜帶著生前的記憶,卻沒有攜帶過去的感受,就像一個不斷撿拾記憶卻又只帶著一個破簍子的人。他們會執著于某一項單一的工作,對于其他的事物漠不關心。這也許就是你們對他們存在不好印象的原因,實際上,如果你們的興趣正好一致,他們會是不錯的朋友。你知道嗎,其中有一個巫妖還給我進行了一次采訪,說是會出相關的報道。”
“在我眼里,巫妖,大概是生者的強烈執念凝聚的殘片,只是一些追夢者碎落的美好殘渣而已。”
“事實上,我愿意更多的了解巫妖,研究死亡,我相信,他們會是自然的一部分,成為自然的守護者之一。”
法尼拉的臉色帶上了一點古怪,“海因斯舅舅,你當時和幾個巫妖朋友進行交流了?”
“是的,三個,他們自稱是戰吼先生,風怒先生和亡語先生。他們說當時他們贏下了一場偉大的勝利,正打算舉行一次慶功宴。對了,當時采訪我的的正是風怒先生。”
“海因斯舅舅有沒有看安德瑞新聞報第一百零九期?”
“那是什么?”
“安德瑞學院的報紙,一所巫妖學院。那份報紙在我們秩序側很難買到,但是我的混亂側朋友,也就是仙人跳犯罪團伙曾經給我看過其中一期,聽到你的介紹,我有理由相信,那正是對海因斯叔叔的采訪報告。”
“真的?快告訴我,我的朋友們寫了些什么。”
“我們學院的新聞媒體居然在彷徨之城遭遇了戀尸癖白化怪異男性精靈,我們的工作人員被其強行拖入了血腥玫瑰桃色酒吧,在對我們灌酒之后,他的扭曲欲望被進一步釋放,但是我們機智的安德瑞成員最后逃出了虎口。這到底是人性的扭曲還是道德的淪喪?他是否有強烈的精神疾病,這是否是彷徨之城這座美麗城市被隱藏的陰暗面之一。因為后續報道任務過于艱難,為了我們的媒體工作者的身體安全,不會有接下來的報道行動。”
“…”海因斯將提燈靠近了自己的腦袋,感受著火苗的冰冷。“我記住了,風怒先生,期待我們的下一次會面。”
“別想了,叔叔,安德瑞學院都是巫妖,他們有著偽裝和代號,你找不到人的。”
“嘖。”
“我們還是繼續前進吧,舅舅。”
海因斯又提了一句。
“法尼拉,如果一個生靈,打破了自身的限制,并且突破了死亡,你知道,它會成為什么嗎?”
“我已經知道你的意思了,舅舅,破限者都是自然的敵人。那么,連死亡這一最后限制都打破的生靈,當然也是自然的…”法尼拉想到了什么,因為這一段描述是多么的熟悉。
“沒有弱點,不懼生死…”法尼拉的瞳孔睜大,她顫抖著抱著自己的腦袋,想要把自己的念頭甩出去。
“不懼生死,超凡至高。占有著世界的宏大力量。”
“自然的敵人,最強大的破格者。”
“就是高高在上的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