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京西北,雄渾的山巒守護著淺闊的堯河向東流去,河上偶有魚筏如柳葉般輕飄飄順流而下。
紅褐色的亂石堆滿灘涂,向山腳不斷伸展,灘涂之上佇立著稀疏粗矮的黃葉胡楊。
清晨,露氣未散。囚車搖搖晃晃停在亂石灘邊。西塞軍中尉杜恒、左路指揮使姚琛、中路軍檢點卓無敵被推推搡搡帶下囚車。
劊子手舉著巨大的砍刀跟隨在后。
賜死的結局已經預知,三人面朝大河站立,眼神中流露出對人世的冷漠與疏離。
宣旨內侍上前,輕慢地掃了三人一眼,讀道:
“西塞軍中尉杜恒、左路指揮使姚琛、中路軍檢點卓無敵,常年俯首叛將葉謙,為虎作倀,意圖裂土禍國。朕意,立斬不赦,夷三族!”
內侍“嚓”一聲合上圣旨,塞到杜恒手中,道:“三位將軍,準備上路吧。”
杜恒緊緊抓著圣旨,五指青筋暴起,喉中擠出一串顫抖的悲笑。
姚琛絕望向著蒼天,自嘲地搖著頭。
卓無敵則木然望著滾滾大河,似乎已經靈魂出竅。
“我杜恒,一生守疆,何曾惜身?蒼天可鑒,葉謙叛國之事,與我等絕無半分關系,陛下,你怎可如此黑白不分!”
他極力嘶吼,要將生命中最后的憤怒發泄殆盡。
姚琛悲切長嘆:“葉謙害我!今上不明啊!”
內侍冷哼一聲,嗔道:“死到臨頭,還敢指責陛下,快把他們砍了!”
三人被強行按下,跪對蒼山大河,凄涼大笑。
劊子手噴酒于鋒刃,厚重的大刀狠辣劈下…
一柄長劍破空而過,“哐當”一聲,將三柄大刀全數砸落在地。
眾人驚訝回頭:
倒伏在地的古老樹干上,有一人靜坐觀河。黑色斗篷遮住他一半容顏,僅僅露出一雙修長鳳眼。
他微抬眼瞼,緩步走到三人面前,摘下斗篷。
“陛下…”
“參見陛下…”
眾人慌亂俯身,沈稷云淡風輕地向上勾勾手指,示意眾人起來。
他刻意地扶著杜恒和姚琛的手臂向上一提,那二人受寵若驚,又將卓無敵一并拎了起來。
“你們都退下吧。”沈稷揮手示意那內侍帶著刀斧手和押送兵離開。
“陛下,可…”
內侍警惕地看了一眼杜恒三人,覺得將皇帝留在他們身邊十分危險。
沈稷微微蹙眉,向一側揚首,再次向內侍強調了自己旨意。
待閑雜人等走遠,沈稷開始帶著三人慢慢向河邊踱步。
“知道這是哪里嗎?”他望著滾滾流淌的大河,低沉發問。
杜恒和卓無敵極少進京,舉目四望,心中茫然。
只有姚琛答道:“這里背靠堯京,面向大河,山外與代郡相接。若是堯京告急,此處當是決戰之地!”
沈稷欣賞地看了姚琛一眼,帶著滄桑追索的神色道:
“這片灘涂叫做紅石灘,百年之前,鬼方曾經在此與我的先祖決戰,那一戰流血漂櫓、死傷無數,以至于河灘上的石頭全部都變成了紅色。”
“是…慶平之役嗎?”杜恒壓抑著嗓音低聲發問。
“對,慶平之役,是北徽的榮光,也是北徽的徹骨之傷。
當年鬼方洗劫代郡后,直搗堯京。我方守將長久未經實戰,節節敗退。
以致立國二百年的都城被洗劫一空,整個北方全部淪陷,百姓被奸淫擄掠,慘狀橫生。”
沈稷說完,又面色凝重,轉向卓無敵道:
“無敵的家鄉就在代郡,想必在你小時,還對鬼方蠻兵殺嬰**的惡行有所耳聞。”
卓無敵緊皺雙眉,神情憤慨:“我就是因為恨那些畜牲,才參的軍!”
沈稷輕輕拍拍卓無敵的肩膀,道:“我記得,當年我為太子,第一次帶兵,你還是個新兵蛋子,那時你給我說過這話。”
卓無敵眼神微驚,先前的絕漠然瞬間被融化。
沈稷神情有些悲愴,又看了看杜恒和姚琛,道:
“鬼方入侵三年后,先祖景宗皇帝于陣前繼位,率軍收復了大片失地。
最后,雙方主力集結紅石灘,徽國戰將、士兵和玄術修士損失十余萬,景宗皇帝也以身殉國。
但鬼方損失更加慘重,不得不退回戈壁以北,五十年間未再襲擾邊境。
今日想來,如果慶平之役失敗,你我皆是蠻族奴隸,我們的子子孫孫也將重復地獄般命運。”
沈稷將目光轉向杜恒,道:
“你家中有三子、三女。為人父母者,更知為子女計。
與異族之戰,沒有勝者為王,敗者為寇之說。那些投靠鬼方的將領,即使打了勝仗,在自大的蠻族心中,他們也不過是奴隸與狗。
也許你們自己可以忍耐,但子女被人輕賤踩踏你們也能忍嗎?”
杜恒眸光微沉,似是思及自己的兒女,肅穆搖頭。
沈稷的目光越過大河與高山,默默望向曠遠的長天,嘆道:
“所以,當我第一時間知曉葉謙叛國,真是無法相信。
這不是哪一個人、哪一個家族的事,這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命運。
就算今日鬼方軍隊再臨堯京,我也會與都城共存亡,絕不向那些禽畜無心之輩低頭。”
三人立于沈稷身側,望著大皇帝決絕而堅定的表情,皆是同仇敵愾:
“陛下,我們都是堂堂七尺男兒,保家守土是我等天責。引外族入侵,便是我們的敵人,我姚琛請以死戰!”
“杜恒請以死戰!”
“卓無敵請以死戰!”
沈稷用眼角余光瞟了下這三人,對他們的表態感到滿意。這才跟他們透露了葉謙被人易容頂替的猜測。
三人見自己被處斬時無人來救,對葉謙已喪失信心。心中也逐漸明白,葉謙在堯京搞出的失蹤案不過就是要留下他們與紫霄閣糾纏,這樣他一人回軍中呼風喚雨更加容易。
也就是說,如果叛變的葉謙是真,那他根本沒有當他們三人是自己的心腹;如果叛變的葉謙是假,那么他們掃除奸惡更是責無旁貸。
因此,沈稷再談起葉謙時,他們也只是默默傾聽而已,沒有做更多表示。
沈稷由此更加放心,道:“現在,西塞軍還有十余萬兵士不受葉謙控制,多為你們的部屬。朕也需要你們幫我收起軍心,共同御敵。”
三人隨后辭別沈稷,準備奔赴兵部領命。
沈稷長久目送,三人走出百步,又向他叩首再拜,直到漸行漸遠。
“出來吧。”
沈稷收斂了情緒,一臉陰沉地望著現身的四郎,道:
“雖然他們的家眷都在堯京,但我還是不放心,我要你在他們身邊各布幾名暗修,這三人如有異動,格殺勿論。”
四郎默不作聲,低垂的眼瞼下卻掠過一絲鄙夷。
沈稷眼角一挑,側目道:
“不要做出那種表情,我是個帝王,不是俠士,不講究一諾千金,我要的是萬無一失。”
四郎嘴角勾起一絲微嘲,依然不發一言。
沈稷咬著嘴唇,重重地噴了口鼻息,不滿地瞅了四郎一眼,道:“不可教也!”
四郎一臉漠然:“我要去一趟南策軍,堯京這邊,我兄長已經安排好了。
葉謙這事未查清之前,陛下和各位官員最好少出門。”
“你真有把握策動南策軍勤王?”
四郎并不看沈稷,語氣淡淡道:“我沒有,但是,我恩師有。”
沈稷頓時雙眼放光,用手肘蹭蹭四郎胳膊問道:“小媳婦兒又想了什么好辦法?她在哪呢?”
四郎嫌棄地皺眉:“我恩師尚未許嫁,煩請陛下尊重一些。這辦法是她多年前離開時留下,我不知她的去處。”
沈稷白眼一翻,喃喃自語:“小媳婦兒真不是個好師父,自己那么有趣,卻教出個小古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