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八,堯京城發生三件大事。
其一,堯京西的出云山封山,除了紫霄閣修士,所有人均不允許出入。出云山大結界升起時,懸浮于山頂的紫霄閣更如云中隱現的神宮禁地。
其二,奉皇命,堯京四門限流。所有進出人等,必須有里正、衙司開具的印紙,且每日只允許進出一千人。
紫霄閣鎮魔司協同守備四門,任何玄術修士出入均需提前報備。所有過往商賈都要經過長達三丈的魔息長廊,一旦查出身懷魔氣或未經報備的修士,可就地斬殺。
其三,堯京上空全程禁止御劍飛行。皇家飛騎守備堯京四方,在解除警戒之前,除了持有紫霄閣印紙的修士,其余人等若御劍入京,悉數射殺。
坊間傳聞,之前殺了八名大臣的鬼魂又出現了,還殺死了軍中大員。堯京百姓人人自危,街面又開始變得冷冷清清。
坊市的生意才恢復正常不久,此刻又面臨歇業。不少小買賣人欲哭無淚。
四郎對鏡,整肅衣衫。
換上珊瑚金冠,發髻緊致了許多。玄錦朝衣數年不穿,衣帶寬松了不少。
侍從退下后,他望著銅鏡中的自己,伸出頎長手指默默觸摸那不太清晰的輪廓,眼神中的情緒有些復雜。
良久,他嘴里呼出一口嘆息,水汽沾上冰冷的鏡面,那鏡中人的樣子更模糊了。
入宮路上,馬車搖搖晃晃。因四郎無劍可御,謝清云也便跟他一起。
“今日朝堂,必有人發難。”四郎眼神深沉。
“沒有證據,那些言官也只能說說而已。咱們不是在發現空馬車后,立刻就向天子請示封鎖堯京么,這態度很積極啊!只要天子不下旨查我們,那些人便傷不了我半分。”謝清云應對得毫無壓力。
“恐怕,沒那么簡單。”四郎撩開車窗,望著道旁不斷后退的高大樹影,心中忽然沉沉。
馬車行入內城的通文巷,便進入了言官們的住區。
“停。”
四郎下了車,站在小巷盡頭好似黑暗中的幽靈。
他一步步走過各家府院的大門和院墻,似乎恍然大悟。
重新上車后,謝清云一臉莫名地看著他。
寅時,宮門大開。
高闊的宮墻之上,搖曳的火把在微微泛白的夜色中織成一張稀疏的羅網。
比之三年前,宮墻上那朵巨大的水漬印記又深廣了許多。就像這堯京城里的黑暗,滋長得明目招張。
卯時,乾極宮掌燈,昨夜被內侍們細致清理過的水磨地板光可鑒人,精致莊嚴的御座兩旁,已有宦官威嚴侍立。
兩聲磬響,預示著七日一次的大朝會開始。
文武二班魚貫而入,四郎和謝清云則立于御座的臺階下,比文武官員更近天子一些。這位置,是徽國立國之時定下,至今無人可以撼動。
天子入座前,謝清云回首望了一眼身后的那些文武官員,但見不少人也抬首望著他和四郎。雙方一對上目光,那些人便閃爍著望向他處。
四郎緩緩道:“朝堂之上就是這樣,總有人會盯著你的后背,兄長還沒習慣嗎?”
謝清云見站在前面的四郎根本沒有看自己,心中微微奇怪,莫非四郎背后長了眼睛?
隨著司禮太監一聲:“天子駕到”,眾臣皆俯首參拜。
環佩叮當,金靴玉履,緩緩上了御座。那人鳳眼薄唇,輪廓硬朗,斜靠于御座扶手上,居高臨下俯視眾人。
沈稷示意眾臣平升,第一眼便看到了階下的四郎。
他眼中立時綻放喜色:“四郎終于出關了么?”
四郎低垂眼瞼,低低嗯了一聲,并沒有看沈稷一眼。
沈稷似乎大為欣慰:“出關就好,好事!”
話音未落,便有都察院御史上前道:“臣張孝和有本奏,紫霄閣尸位瀆職,致朝中官員無辜枉死,請圣上下旨徹查。”
這些言官真是掃興至極!
沈稷的臉色立時陰沉了下來,還無意識地翻了個白眼。他用指節敲擊著御座,盯著大殿中央的張孝和,許久不發一言。
幾名給事中見沈稷并不響應張孝和,又站出來共同施壓。
“京城八位官員遇害已近十日,紫霄閣全無進展,這樣的效率何以安撫惶惶民心。”
“葉謙元帥失蹤之事,紫霄閣也難脫嫌責。”
“堂堂天下玄術首府,連柱國之臣的安全都無法確保,實在可恥。”
沈稷無奈地嘆口氣,對四郎道:“你們兩個,給他們解釋一下。”
眾臣中開始有微弱的暗流涌動,沈稷對謝清瀾說的不是“可承認有過”,而是“解釋一下”。
既然可以“解釋”,那就必然是誤會。所以,這就是天子的態度。
謝清云向沈稷一揖,轉身對眾大臣道:
“各位大人,紫霄閣職司管理天下玄術道門,鎮魔衛道,并沒有承擔護衛官員之責。
京中大臣被殺一案,雖有妖魔作祟之嫌,其中牽涉之事過份復雜,也不排除是有人故布迷陣。我們雖然已有線索,但本著謹慎之心,還需要核實。
至于葉帥失蹤一案,我紫霄閣發現他的空車后,第一時間全山搜尋,并沒有發現任何妖魔蹤跡。
即便這樣,我們也提升了全城警戒,現在城內外已不可隨便出入,紫霄閣正全力配合防衛司搜城。
按說,這種案子沒有充足證據是妖魔作為,應該由交防衛司才對。我們全力襄助反而有過嗎?莫非各位大人昨晚喝得有些微醺后,在酒桌上討論出的彈劾之辭?”
謝清云語畢,有些得意地看著那幾人。
四郎心里默念著,言官只是第一波。
果然,新任戶部尚書卿離搖步而出,道:“次座大人既然說到八大員被害一案已有端倪,何不與大家稍做解析,否則,我們只能認為這是您為掩飾無所收獲的搪塞之辭。”
謝清云淡淡道:“八位官員被害之事,我們已有先行呈書給陛下。此事恰巧涉及朝中貴人,所以急不得。卿大人之位正得益林尚書之死,此時又如此急于知曉案件進展,看來…”
謝清云微微一頓,模棱兩可地望著卿離,神色諱莫如深。似乎在內涵他與此案有關。
眾人的目光頓時集中到卿離身上。
“老夫不知你想說什么?”卿離一臉有口難辯的樣子。
謝清云微微一笑,道:“我只是想說,看來卿大人有情有意,很為故去的同袍著想!”
四郎默默站在一旁,聽得臉上起了一絲笑意。他沒想到,數年不見,自己兄長也練就了一身舌戰群儒的功夫。
六部眾人見卿離討了沒趣,沈稷表情頗為滿意,出來諫言的人便少了。
四郎望了一眼另一邊的武將,果然有些中級軍官已經開始躍躍欲試。
一名站在后排的矮軍官出列道:
“臣西塞軍中尉督軍杜恒,想問一下閣主大人,那日我家元帥直奔紫霄閣而來,為何竟從此不見人影?”
“方才次座大人已經講過,葉帥失蹤在上山之前,我們一時也無法得知。”四郎平靜地道。
“你胡說!分明是你袒護親近之人,對我家元帥下了黑手。”
那人語氣忽然激烈,頓時打破了朝議中的微妙平衡。
即刻就有言官陰陽怪氣地道:“杜將軍語氣如此激烈,想必是有證據了?”
杜恒面色陰森,一字一頓道:“我有紫霄閣證人,親眼目睹謝清瀾殺了大帥。”
一時眾聲嘩然,六部文官皆跪于地,要求證人上殿指正,否則便是不公。
沈稷見形勢難以收拾,無奈地跟四郎挑了下眉。
他揮著手,意興闌珊地道:“既然你們覺得有必要,就帶上來吧。”
片刻后,紫霄閣二階修士丁寧上殿。
四郎和謝清云都望了一眼這個小修士,心中并無太多印象。
丁寧報完自己的身份,無所顧忌道:“當日我目睹您親近的女子在月老廟殺人,被她的紅龍凍成了冰柱,是倪長老可憐我,才為我安排了守后山的職司。誰料,那日葉帥破門而入,將您親近之人打了幾拳,您氣急之下,以鎮元先天印一掌打死了大帥。”
四郎默默望著丁寧,波瀾不驚道:“你編得倒是有模有樣,可惜,都是假話。”
丁寧一臉憨厚,急忙向兩旁的官員喊道:“天地良心,千真萬確,不信可以搜出云山,葉帥的尸體一定還在。”
謝清云指尖抖了一下,若對方有意搜山,葉帥的尸體未必藏得住,誰知道紫霄閣內還有多少這樣的鉤子。
到時,四郎定然百口莫辯。
杜恒怒向四郎:“謝閣主,你說當晚之事子虛烏有,那你倒說說看,你帶回來那個女子在哪里?當晚,你又做了什么?”
四郎默默看著杜恒,竟然不言。
此刻,連沈稷都微微驚訝,俯身低問:“四郎,你倒是說句話,不然我就只能判你就輸啦。”
四郎盯著丁寧,緩緩道:“我無話可說,但,這人一定沒說實話。”
丁寧立刻接口疾呼:“我入紫霄閣十年,一向忠誠侍奉,實在是閣主大人做得太過出格,竟然殺了林帥這樣忠義之士,我才不得不為其發聲啊!”
說罷,他竟然奮起一頭撞向大殿中的龍柱。
幸而四郎眼疾手快,凌空一掌將他推開,眾武士紛紛上前將他按住,才留了他一條性命。
丁寧抬頭,依然不依不饒道:“閣主大人雖然救了我,我也不能昧著良心幫你掩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