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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二章 小池一方水微痕

  清冷夜色中,一束神光垂下。

  四郎輕捏法訣,指間便綻放出一朵藍焰幽火。

  他手托那朵幽火,在神光中升至半空。

  幽火緩緩脫離手心,在他的凝視下飛入神光盡頭,漸漸隱沒。

  空氣中飄來隱隱約約的“嗚嗚”聲,猶若幽靈低聲絮語。

  聲音來自遠處起伏山巒中的幽壙孤墳,此時,已有星星點點的鬼火自墳塋間升起,穿過凄森的迷林,飄飄蕩蕩向四郎游來。

  四郎微微閉目,口中念念有詞,隨著念訣的速度越來越快,他額間滲出一片汗珠,面色也在月光下越來越顯慘淡。

  片刻后,萬千鬼火聚集在他身前,漸漸凝成一個散發螢蟲微光的人形。

  那螢光人形將頭伸至四郎面前,左右打量了一遍,又湊到他耳邊,低低耳語。

  待它講完,四郎輕輕睜眼,看到螢光人形忽然分散,又化作萬千幽藍鬼火,飄散而去。

  神光再次垂落,先前隱沒在光芒中的幽藍火焰降落到四郎的掌中。

  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氣,身體也隨之放松下來。

  就在那一刻,他感到所有精力瞬間被抽走,巨大的無力感侵占了身體,他再也無法支撐,從空中墜落下來。

  云三娘手中凝出一片紅色花瓣,拋向半空。那花瓣舒展開來,猶若無端飄來的一片天衣,將四郎托于其上,最后停泊在隱廬小院中。

  陳小貓沖上前,扶他半坐起來,眼眶微微濕潤。

  他將身體靠在陳小貓的懷中,對云三娘無力地搖搖頭:他以召喚之術催動魂火尋遍黃泉,問詢了無數故去靈魂,終究毫無音信。

  云三娘本來對四郎抱有極大希望,此刻,她眼中只剩愁云密布,在幽暗的月光下,顯得身形頹然。

  愣好一會兒,她才從懷中掏出一方藥丸,遞到陳小貓面前:“這是我凝結花靈煉制的清靈丹,雖然不像人面花果實那般立竿見影,但至少可以滋養他的臟腑經脈,讓他的身體早些痊愈。”

  陳小貓將四郎扶上床,又將清靈丹瓣得細碎,和水攪勻了讓他喝下。

  待四郎沉沉睡去,她才掌起燈,默默地守護著他。

  昏黃微光下,他的面容憔悴而沉靜,依稀能看出些少年的清疏之氣。

  那一刻,陳小貓才意識到,他還那樣年輕,只不過是個不到二十歲的少年。

  這一路走來,他所承擔的,相對于他的年齡來說,實在是太過沉重了。可為什么她和其他所有人都忽略了這個問題,甚至連四郎自己也似乎渾然不覺。

  她望著他,眼神漸漸深沉:

  若是自己能強大一點,他就不會這樣累了吧。

  翌日,在清靈丹的加持下,四郎的面色已經比先前紅潤了。

  眼下最重要的事,便是弄清楚云家小妹和羅憶的魂魄去了何處。三人圍聚一張桌上,一再回憶推敲各種過往細節,終于發現了一處遺漏。

  曾經有個人告訴過云家小妹,等待五十年,就可以見到羅憶。那個人是誰?他為何能算得如此精準?

  “難道又是一個獲得天啟之書的人?或者像天羅國萃靈師那樣,穿梭過上下千年?”陳小貓自己也清楚,雖然可以做各種假設,但這些毫無根據的猜測其實對破解事實毫無作用。

  四郎問云三娘:“過世的云家姑娘可曾跟你提及過,一些許愿還愿之事?”

  云三娘蹙眉思索片刻,眼中忽然閃過一絲光亮:“是他!”

  “誰?”

  云三娘道:“汐湖旁,有一位我們的老朋友。”

  ****

  幽深的密林遮不住數十道高挑飛檐,褐色的琉璃瓦將天光反射成無數明暗起伏的光點。

  鐘聲與梵音此起彼伏,繚繚香煙將殿前的菩薩尊者像襯托得慈悲而神秘。

  這里是梵宗大德皈依之處,江南最大的國寺——道林寺。

  一方靜謐小池,裝下寂靜的天光云影。

  風乍起,卷起幾瓣嬌小的白茉莉落入池中,更有幾片撲到那身著灰色曇衣的僧人肩上。

  他倚于池邊,將一枚花瓣托于掌中,淡淡而笑,仿佛正與那有情之物神交。

  世上萬物,有什么高低?這花中世界又哪里比不過三千娑婆?

  凝眸之間,悲憫從他表情中流露,連他雙眉間那顆濃黑痦子似乎都有了佛光。

  他叫道安,七歲皈依,十三歲遁空門,精進梵學六十年。如今,他成為道林的梵學巔峰。整個道林寺數萬僧侶,比他修行精深者,只有他的恩師一人。

  眾僧都覺得,他這樣的大德脫離輪回,歸于極樂是遲早之事。

  唯有道安心中了悟,他已經二十年未曾有過真正的精進了。每每靜坐冥想之際,他竟生出一種紅塵中人登高望天之感:

  那山高達萬丈,本以為登上山頂,就可平步踏青云、舉手摘星辰,待他真正登上山頂之后,才發現天還是在萬丈之處,登天之梯卻沒有了。

  他已經七十三歲,還能頓悟至高的梵意嗎?

  小池之水被風悄悄吹皺,這大和尚的心中,竟然生出一縷對自己的疑惑。

  “道安禪師,別來無恙?”

  道安從深思中醒來,回首。

  明艷秀美的云三娘正站在茉莉叢中,她身后,還佇立著一名青衣少年和一個紅衣少女。

  “施主,又是來尋我師尊的嗎?”道安慈和一笑,像一陣無聲的暖風。

  “那老和尚還在閉關嗎?既然還沒圓寂,怎么不出來見人?”云三娘跋扈的性子絲毫未減。

  道安低眉笑道:“二十年前,師尊便說過,若您和另一位女施主想見她,需要先過貧僧這一關。姑娘可是忘記了?”

  云三娘即刻變臉,道:“你們日日都在修梵義,還修不夠么?我雖然生于梵境,卻對梵義一竅不通,我看那老禿驢分明就是為難人!”

  道安又溫和一笑,道:“那姑娘便無法見到貧僧的師尊了。”

  云三娘忽然招出手中妖異藤條,怒道:“好,既然他不讓我見,那我便打進去,看他還能躲到何時?”

  她騰身而起,朝道安眉心襲來。

  道安仍然笑著,仿佛這笑容已與他融為一體,成為一種佛性。

  藤條即將觸到他眉間時,忽然停滯不前。道安禪師輕輕抬起干枯的大手,以拇指和食指捏住那支藤條,好似在抓拿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物。

  他云淡風輕地一擲,那藤條便帶著云三娘向后退了數丈,直到四郎出手從背后輕輕托住她,她才勉力停了下來。

  而道安,從始至終連身形都沒有一絲搖晃。

  四郎掂量了一下這位大德的修為,起碼接近圓善之境,相當于金丹巔峰以上了。云三娘未免不自量力,而他自己同樣沒有勝算。

  他向前走了幾步,向道安恭敬地行了個梵禮,道:“不知要怎樣才過得了禪師這一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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