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徐冽篇之六 “如今,有三個半月了吧?”
徐冽面不改色,面對著趙承衍的調侃,他臉上仍舊沒有半分情緒波瀾。
他回來收拾東西的。
之前只是暫時護衛趙盈,包括趙盈搬去司隸院后院住下之后,他跟著住在了司隸院,不過東西都還在燕王府。
畢竟只是暫時護衛。
他既然是回來收拾東西的,總要同趙承衍正式辭別一番。
趙承衍偌大的書房里也只有他們兩個人。
他緘默不語,趙承衍卻好似不愿輕易放過了他:“怎么突然就想通了?覺得永嘉給你的那個賭注,其實也不錯,所以答應了跟她賭這一局。
不過我怎么記得,你一開始的時候是萬般不情愿,像是我拋棄了你似的,那個委屈勁兒,還得叫我哄著你,勸著你,才肯到永嘉身邊去護她周全。
如今三月之期過去,你們倆心照不宣,今兒突然回王府來收拾東西,跟我辭行。
行啊徐冽。
果然那個年輕氣盛的徐小郎君長大了。”
與其說是調侃打趣,倒不如說,更像是一個長輩的諄諄教誨。
雖然趙承衍什么教導的話也沒有提。
可是徐冽知道。
趙承衍欣慰于他能夠跟自己握手言和。
有些事情,不過是一個坎兒,放在那兒過不去,只是自己在為難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可其實答應留在趙盈身邊,真的是和過去的自己,握手言和嗎?
如果換做是別的人,他還能像今天這樣,痛痛快快的做下決定嗎?
徐冽不得而知,但恐怕很難。
他天生反骨,骨子里的執拗原就不是說改便能改的。
徐冽抿了抿唇角,抬眼去看眼前追隨了六年的男人。
“我只是覺得,殿下其實也有可憐之處。”
趙承衍瞇了眼看她:“你是說永嘉?”
徐冽鄭重其事點了頭:“或者說句大不敬的話,我覺得與殿下惺惺相惜,在王爺面前說這個,應該無妨的。”
“自然無妨。”趙承衍卻笑了,“你和永嘉,應該不是惺惺相惜。”
趙盈可比他難多了。
不過要說那股子拼勁兒,不服輸的勁頭,那倒真是挺像的。
“不過那也不重要,你心里肯這么想,說明你是真的愿意接受永嘉做你的主上,追隨她,輔佐她。”趙承衍點著自己的手背,慢悠悠的叫了一聲徐冽。
那道聲音不輕不重,卻格外的鄭重。
引得徐冽不由越發挺直腰桿。
趙承衍才說起后話:“永嘉有些時候看起來漫不經心,但她從來都不是玩世不恭之人,她這樣留你,是真的看重你。
你跟著我,是沒有什么前程的。
如今既然選擇了她,以后無論發生什么,別辜負她今日待你的一番心。”
趙盈本就是千瘡百孔之人,無論是她的出身,還是如今的處境。
身邊親近之人再狠狠地給她一刀,她大概就活不成了。
徐冽以前從沒有殺過人。
戰場殺伐他沒去成,那是何等血流成河的景象他也沒有親眼得見。
本來以為做了暗衛,無論追隨燕王還是跟隨趙盈,都不太有機會再上陣殺敵。
卻不想——
“殿下不必說這些,我是情愿上陣殺敵的。”
徐冽分明看見趙盈眼神閃爍著光芒,他無聲的笑,但笑意也并非很濃,與其說是笑了起來,倒不如說只是把唇角微微上揚:“我幼年習武,熟讀兵法謀略,殿下當知徐冽志向所在。
好男兒本該志在四方,我反而要多謝殿下,給了我這個機會。”
趙盈眼底的光芒漸次平淡之后,猶豫了一瞬:“只是與北國的戰事兇險,此去…不吉利的話我不想說,可你從前就想領兵打仗,當然知道上戰場絕非兒戲。
安穩的日子你本來已經過了六年,你雖然說這是你心之所向,我心里卻總是…”
她又嘆氣:“而且軍情緊急,你要盡快動身啟程了。
為著先前女童走失案,你才跟你兄嫂還有兩個孩子走動了幾日,這一去北邊,還不知要多久才能回來。”
“不會很久的。”
趙盈猛然看過去。
徐冽笑意才濃了些:“這場戰事,不宜拖得太久,殿下信我嗎?”
“自是信的。”
“那殿下就只管在京城等著我凱旋歸來的好消息便是,等我還朝那日,殿下該請我一頓好酒。”
趙盈知道徐冽從不托大,但戰場上瞬息萬變,又哪里是那樣好把控的呢?
自徐冽一人一騎奔赴北國戰場那天起,趙盈就總是懸著一顆心。
京中,朝堂,每天有多少事情要她應付,但她心里還是惦記著徐冽,或者說,惦記著大齊與北國的這一戰。
幸而徐冽不辱使命。
他真是天生的將帥之才,本就該統領三軍,上陣拼殺!
捷報送回京中來,是徐冽他出奇兵,親率精銳夜襲敵軍大營,才贏了與北國的一戰,結束了僵持對峙的局面。
只是可惜——
北國戰事尚未終了時,南境騷動,且漸成兇猛之勢。
秦況華竟連丟城池,眼看著是要守不住了。
軍心不穩,這是大忌。
于是兵部八百里加急又傳旨北境軍中,調兵遣將。
徐冽回京那天,是個陽光明媚的日子,他午后風塵仆仆入了城門,進宮去領了旨意,在京中休整三日,又要動身趕赴南境。
趙盈清楚地知道,因他在北境一戰中的奇功,朝廷如今把希望都寄托在他一人身上,希望他能有妙法,可解眼下南境危局。
徐冽人曬黑了不少,也比走的時候更精干了些。
本來該給他設慶功宴,為他接風洗塵的。
但是眼下朝中人心惶惶,實在也不是時候。
趙盈只是讓人弄了一桌精致但絕算不上奢靡的酒席,就擺在司隸院前堂與后宅中間那進院的小花廳里。
徐冽接連吃了幾杯酒,趙盈面前的酒杯卻一直沒動,他放下酒杯之后,也沒有再給自己杯里添酒水:“殿下有心事?”
趙盈抬眼看他,他立時會意:“殿下是憂心南境對峙之局,也為我擔心。”
“是啊。”趙盈憋著的那口氣,終于長嘆出來,“秦況華在南境六年時間,軍中一切他都最熟悉,南境局勢也再沒有人比他更加清楚。
往年柔然也會犯邊騷擾,秦況華從沒有…
徐冽,與北國一戰,你立下奇功,如今朝中所有目光都在你的身上。
你回京之前,與北國戰事結束之前,朝廷開科武舉,選出來的那些人,如今竟然沒有一個是中用的。
你…”
“我知道殿下擔心什么。”徐冽見她猶豫,便索性把話給接了過來,“其實殿下不必這么悲觀,皇上著急,也只是因為南境連丟城池,兵部一定在御前回過話的。”
“什么?”
“秦況華并非庸才。”徐冽這才低頭,又往酒杯里添滿了一盅,“柔然是有備而來,顯然與北國勾結,是趁機起兵,且大舉來犯的。
柔然人一向驍勇善戰,本就是馬背上的民族,這樣的來勢洶洶,再加上南境駐軍之前是調撥了兩萬,開拔至北境去支援的。
秦況華雖然連丟城池,可他能夠穩住局面,沒叫柔然直搗黃龍,已經很厲害了。”
兵法上的事,趙盈實在是一知半解。
眼下聽徐冽這樣說,她才稍稍安心:“你和秦況華…沒有過節吧?”
徐冽搖頭:“過節談不上,只是彼此喜歡不起來,但家國大事面前,誰也不會把這點兒私心當回事了,殿下放心,況且到了南境軍中,他是主帥,我雖臨危受命,奉旨趕赴,但軍中一切還是以他為帥,發號施令。
這種時候,我也不會強與他爭這個,而且他也不是那樣的人,不會暗地里使絆子的。”
趙盈還是有些不放心:“你帶上徐大他們一起去吧,好歹有個幫襯,他們身手好,上了戰場能幫上你。”
徐冽本來是不想帶他們的。
京城絕非太平之地。
趙盈留在京城,身邊又少了他,倘或再把徐大他們都帶走,他反而不放心。
原本這事兒算是說好了。
然而他臨行那天,太極殿上立下軍令狀,一出宮門,趙盈就險些同他翻了臉,他這才帶上了徐四兩個,一同趕赴南境去。
徐冽負傷是意料之外的。
秦況華都覺得奇怪。
那本就是最后一仗了。
柔然主力已經潰不成軍,徐冽射殺柔然前鋒大將于陣前,以至于柔然軍心渙散,節節敗退。
他們要收拾的殘局是收復失地。
最艱難,最兇險的時候都過來了,誰能想到徐冽會在這種時候負重傷,危及生命呢?
城中有名的大夫一個接著一個的往將軍府進,出門時候一個個都面色凝重。
好在是暫且保住了徐冽性命,且他只要好生將養,調養過來,也不妨礙今后提槍上馬。
秦況華這才算是松了口氣,在徐冽還沒徹底清醒過來的時候,寫了奏折,連同最后的捷報,一起六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而趙盈比朝廷更先知道徐冽負傷的消息。
彼時她正在云逸樓吃茶,杜知邑有些別的消息要說給她聽,是關于姜承德和楊潤哲的。
徐大神色匆匆進門,遞了封信過去。
趙盈拿起來看過,面色鐵青。
杜知邑很少見到她這樣的神情,看了一眼她手上已經被捏的皺起來的信紙:“是南境的消息?”
“徐冽重傷,秦況華找遍了南境名醫,如今算是穩住了情況,保下性命,只是暫時要臥床靜養,短時間內不能回京了。”
她連音色都是清冷的。
徐大已經低垂著頭又退到了門外去。
杜知邑深吸口氣,好似早就猜到了一般:“難道殿下猜不到嗎?”
趙盈橫一眼過去,帶著戾氣,有些兇狠。
杜知邑不以為意,把兩手一攤:“從殿下去信,告訴他要延期返京,不就應該猜到他會這么干的嗎?”
這個人是真的太討厭了。
她的心事,他總能猜透。
她的確是想到了,只是沒想過徐冽會做得這么逼真。
戰場負傷,留在南境養傷,這是很正常的事情,總不能讓他這個力挽狂瀾于危,有大功于朝的人,拖著一身的傷病,晝夜不停的趕路回京來獻捷。
況且南境主帥是秦況華,有秦況華回京獻捷也足夠了。
可是傷到危及性命——
“徐冽做事一向都很有分寸,他這樣負傷,傷重到危及性命的地步,我一時不知是…萬一他是真的…”
“不論是真的一時不差,為柔然所傷,還是他自己有分寸弄成如今這樣,事情已經發生了,不是嗎?”
杜知邑垂下眼皮,密而長卷的睫毛壓下來,掩蓋住眼中所有的情緒。
那里面寫滿的是失落和低沉。
但趙盈此刻一門心思都再徐冽身上,才沒有留意到他罷了。
杜知邑抬手給趙盈倒了杯茶:“殿下遠在京城,看不見摸不著,如今既然送信回來,且既然信上說暫且無大礙,殿下也寬寬心。
等到南境獻捷的奏報送回京城,殿下還有大事要做,否則徐將軍不是也白白負傷一遭了嗎?”
是有大事。
她在軍中要有人,徐冽是最好的人選。
有了北國柔然兩場戰事中的功勞,她連昭寧帝會給徐冽擬什么樣的官品勛贈都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眼下徐冽負重傷,在這上頭昭寧帝更不會虧待了他。
但徐冽已經是擺在明面兒上的,她的人了,以沈殿臣等人為首的那些老東西,尤其是姜承德,更不會任由她在朝中的勢力一日勝過一日,屆時還是會想方設法的使絆子。
那的確是一場硬仗。
朝堂上的勾心斗角,遠比戰火紛紜還要讓人身心俱疲。
趙盈捏著眉骨說知道:“你去準備一些養傷進補的藥材,派人送到南境給徐冽吧,他遠在南境,我的確是顧不到他,但總不能明知道他身負重傷,我還這樣心安理得的待在京城,什么也不做。”
杜知邑唇角揚了一抹弧度:“徐將軍這一傷,說不得還是因禍得福。”
趙盈正要起身,聞言駐足,回頭看去時,帶著居高臨下的桀驁:“你最好懂得謹言慎行四個字,少在我面前胡說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