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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四章 近侍

  萬歷十四年的除夕,在紫禁城內張燈結彩,普天之下慶祝新年的日子里。馬邑縣的災民窩棚里,田文山到了彌留之際。

  臨終前,他的眼睛瞪得很大,盯著自己的兒子田保勇,卻說不出話來。形容枯槁的田大嫂紅著眼睛道:“當家的,你安心走吧,那地保勇不會賣的。”田文山聽了這話,才咽下最后一口氣。

  山窮水盡的田家未亡人終于能夠放聲一哭。此前因怕眼淚落在田文山身上,讓他在地下不得安,田大嫂一直強忍著。此際,這些淚水終于如同決堤的洪水,肆意的流淌。

  有幾家一同逃荒的老鄉和田文山的工友過來幫著田家料理喪事。因白布不夠,來幫忙的幾家湊了湊,做了幾身孝帽孝衣。田文山的裝裹沒有,田大嫂只能從補丁摞著補丁的衣服里找出一件漿洗過的,給當家的穿上。

  這些都能急就章,但棺木的花費超過了災民的承受能力。田大嫂說,當家的累了一輩子,死后連個棺材都沒有,裹著草席蟲咬鼠啃如何能行。老家房子里倒是留著些板子,但遠水解不得近渴。為今之計,只能把田文山火化了,等春天帶回去裝殮發送。

  過了年十二歲的田保勇這段時間長大了許多,聽田大嫂這般安排。他咬牙道:“昨天我跟城東賣煤的孫掌柜說好,借他的推車。我想把爹爹拉回去發送。爹前日還跟我說,他怕火化,想葬在祖塋。”

  田大嫂此際有些六神無主,聞言用眼神詢問看向來幫忙的幾個人。同村的方二力點頭道:“大嫂,孩子說的對,我跟著回去。我家里還能做出幾個餅子,我們爺兒兩個吃個三五天餓不死就得。回去后,我也能給釘個棺材裝殮大哥。”

  來幫忙的幾個見田保勇孝順,方二力如此熱心,受到感染后也紛紛表示都能出點干糧,讓兩個人能回去送葬。田大嫂哆嗦著給眾人磕頭,田保勇也磕頭大哭著感謝。

  萬歷十四年的大年初一,整個山西被包裹在鵝毛大雪之中。兩年大旱后,老天爺終于降下了祂的憐憫。然而,這一切田文山都看不到了,他的尸體躺在東搖西晃的推車上,被拉向苦難人生的最后歸宿。

  那雪花如同白色的銅錢兒,將裹著他的草席和孝順的兒子,熱心的鄰居一同覆蓋在撕棉扯絮的蒼穹之下。

  萬歷十四年開春,山西全省組織災民返鄉。被稀粥吊命接近一年的災民得到了朝廷分發的糧種,補貼的農具,帶著用性命保住的地契,回到生死于斯的土地上繼續耕種。

  盡管朝廷救災比較得力,但兼并仍不可避免的發生。山西布政司提交的報告顯示,因為山西受災時間太長,自耕農有接近一成半的土地所有權發生了轉移。

  皇帝的意志面對這種兼無能為力——除非如同后世中國一般,土地歸國有或集體所有。朱翊鈞閱覽奏章之后,皺眉沉思良久。

  自耕農破產傾家導致的兼并是王朝周期律的第一推動力,僅靠工業化能夠化解嗎?

  后世中國,盡管生產著供應全世界的工業品,工業人口已經超過當時人類所有工業國的總和——但自他穿越時,仍有接近一半的人口被束縛在土地之上。土地集體所有、戶籍制度雙管齊下,才確保了這些人口得以溫飽,糧食安全同時得以保證。

  所謂的北美糧倉,集約化耕作,代價是所有原住民的滅絕。此際的大明,是以此來換得后世耕種不盡的土地,還是走一條新的道路?現在的朱翊鈞沒有答案。

  資本永遠追求生產率的高效,而工業化進程更沒有終點。總有一天,以千萬級的工業人口供應全世界市場是可以做到的。到那時候,數以十億記的人口將何以為生?

  朱翊鈞魂游天外小半天,在紙上寫下了“兼并”兩個字,讓在一旁伺候的魏朝貼在炕屏之上。那塊蘇繡屏風快被類似小紙條貼滿——那“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幾個字已經被擋的快看不見了。

  魏朝在炕屏上端詳了半天,才找了個角落完成了皇帝交辦的任務。從隆慶六年開始,皇帝登基已經十五年,這塊炕屏一直使用著。上面的小紙條有的從“十大弊”換成“變法”,有的從“宗室”換成了“授爵”,但有幾個紙條一直沒有變過——如“教育”、“農業”和“格物”。

  養心殿的東暖閣落針可聞,只有紙張翻動之聲。在御案的左手邊,二十多個匣子摞的齊整,這是重臣的“銀章直奏”,需要皇帝親開,閱覽批閱。御案的右手邊,分門別類的放著一摞摞的“節略”,這是內閣和侍從室提交的需要皇帝過目的各類文件。而桌案之上,是皇帝要親自看的奏章——皇帝除非出巡或生病,每日要雷打不動的在此消耗八個小時。

  勤政如此的皇帝,唯有本朝太祖可堪比擬。張老先生在世的時候,雖然國事如稠,但皇帝每日一、兩個時辰足以應付。張居正一死,內閣人數翻了一番,但皇帝卻更累了。

  魏朝低著頭,用眼角余光盯著朱翊鈞的一舉一動。這個動作是皇帝近臣的必修功課,后遺癥就是習慣了這般看人后有些賊眉鼠眼。他邊看著皇帝,一邊神游天外,肚子里暗暗腹誹張四維的無能。

  作為皇帝身邊最受寵的宦官,魏朝在大明政治版圖中有極端重要的地位,張四維絕對不可能忽視兩人之間關系的經營,但這些所謂的“經營”毫無意義。

  魏朝盡管年輕,但經歷的事兒很多。例如皇帝操弄馮保的過程他全程參與,最后馮保在張居正彌留之際自盡更是他一手操辦的。

  正因為如此,這些年魏朝對于如何做好皇帝近侍有了徹底的領悟,那就是“無我”。作為皇帝意志的傳達者,他不需要有自己的判斷;作為皇帝身邊最得寵的近侍,他不需要為自己的利益做任何事情;他的眼睛、耳朵、鼻子、嘴巴等一切,都不屬于自己,而屬于皇帝——那么他就永遠的保有了皇帝的信任和自身的富貴。

  每一位受到召見的大臣從魏朝那里都得不到任何信息——包括皇帝的喜怒、召見的原因甚至同時被召見的人選,當被問起這些問題時,魏朝總是面沉如水:“奴婢不知。”

  只有在面對太后、皇后、太子公主等朱翊鈞家人的時候,魏朝的話才會多些。這時候他還會用表情傳達信息:如果朱翊鈞高興,魏朝面對后宮之人的表情會輕快些,臉上掛著微笑;若朱翊鈞嚴肅,那魏朝也會扳著自己的臉。

  現如今宮內的大珰例如張鯨、張誠、陳矩等,宮外的閣臣包括張四維在內,在面對魏朝的時候早已不敢有半分輕慢。據說在皇帝面前魏朝從不表達自己的意見,但唯其如此才可怕:如果魏朝要置人于死地,他說出來的任何一句話朱翊鈞不可能不加以重視。

  盡管朱翊鈞養成了魏朝在身邊伺候的習慣,但有時候也會給魏朝放一段時間假,讓他松快些,釋放心理壓力。魏朝的假期比朝中任何一個重臣都神秘:他放假的時候,沒有人能夠找到他,也沒有人知道他在做什么。

  等他結束假期,再次站在朱翊鈞身邊的時候,永遠是現在這副模樣:面沉似水,不言不語。

  朱翊鈞批閱了一些奏章,又從腰間解開銀章直奏的鑰匙,一個個打開來翻看。待看到山西巡撫梁問孟的直奏的時候,魏朝眼角的余光看見皇帝的眉頭再次皺緊了,他連忙輕輕的吸了一口氣,后背的肌肉也緊繃了起來。

  果然,他聽皇帝吩咐道:“你去政事堂,讓鳳磐先生來見駕。”

  魏朝仿佛一直在那里等著皇帝的吩咐似的,沒有任何遲鈍:“是,皇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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