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物的發展往往并不以人的意志為前提,如果一件容錯率低的小事受控環節越多,那么它崩潰的概率越大。
密云盜掘案本來逐漸的風平浪靜,胡勇瘐斃,為其掩護的馬斌失蹤,這兩個關鍵環節拿掉,朝廷即使明知其必然隱藏著其他黑幕,但官場反復動蕩是朱翊鈞和政事堂都不喜歡的,政治家都不是強迫癥,也都知道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
然而西市法場發生的一切卻不得不讓朝廷給一個徹底而又清晰的結論——被宣之于眾,曝光出來的就不叫黑幕,而是一出徹頭徹尾的鬧劇。
這出黑色荒誕的劇本中,胡勇這糾集不法,大肆盜掘礦產、賄賂權力的黑惡勢力首惡變成了“受害者”,斗毆傷人的混混成了俠肝義膽的英雄,太后的父親,帝國伯爵成了滑稽的小丑,加上報紙的推波助瀾,還硬生生催生了一個“天視自我民視”的青天。
邵伯悌在病床上接受了采訪,生動的描述了他決心鬧法場前,眼前出現的皇帝收稻子的形象,將一個境界來自皇帝感召,崇高思想其來有自的形象一下子樹立的有血有肉。
而吏部終于發現,宛平縣令是一個具有崇高覺悟、良好品德、出色能力的干員——可見以科場成績定前程不可取。在都察院、國安局等強力部門深度介入,詳細調查盜掘案始末的過程中,已經有風聲傳出來,邵伯悌將直入清流華選,調任吏科給事中的任命即將下達。
一戰成名的邵伯悌步入了升官的快車道,其他人就未必那么好運。當尚且運轉良好的國家機器開動起來之后,一切魑魅魍魎就漸漸失去了它的容身之地。
萬歷十三年的正月十二,皚皚白雪籠罩了京城。隨著工業的發展,各地用工越來越多,前些年春節前后在京師乞食的流民幾乎很少見到,順天府也因之少了一項工作。
順天府丞韓必顯拜年結束,走到家門跟前的時候已近黃昏,正是千家萬戶生火做飯的時候。
整個京師被籠罩在淡淡的藍色煙霧中,韓必顯的鼻端也聞到了有些嗆人的煤煙味道。這霧靄細看時卻看不到什么,像如煙的往事,更像他的心情。
這淺藍色的煙靄是最近幾年才出現的,主要原因是京師已經開始大量使用煤炭。
如今除了秋季自己摟草打柴的貧民,京師中產以上已經沒人燒柴火了,砍柴人徹底失去了這門生計。同時,藕煤以及各式各樣煤爐子的生產又創造了新的崗位,放下柴刀的粗糲大手又去打鐵、和泥——只要身體中還有一把力氣,總要把這力氣換成衣食。千百年來,平頭百姓就是這樣一輩子一輩子的過。
隨著大量的煤炭投入市場,價格逐漸變得比薪炭還要便宜。在皇宮中棄用了熏爐,手爐等一切燒炭取暖的物件之后,帶煙囪的煤爐和壁爐終于大興。
皇宮之內、達官貴人家中各類精美熏爐成百上千,如今都在倉庫里吃灰。倒不是朱翊鈞帶著貴族身體力行幫著煤炭業開拓市場,而是因為這東西每年都因其煙氣殺掉好多人——今年入冬以后,報紙再次大規模宣傳了一通。
醫學院在早就研究明白一氧化碳的毒性機理,研究員將之發表在格物期刊,隨即報紙也做了大規模宣傳,格物院副院長醫學院院長李時珍在其論文引語中指出,一氧化碳中毒很可能是貴人家中產婦以及嬰幼兒死亡的首要原因。
“所謂貴人所用‘紅籮炭’者,氣暖而耐久,灰白而不爆,無非是燃燒不完全耳。其氣多能損人,倏令眩暈,昏迷發嘔,大人尚可,嬰幼何堪或中此毒,屢致薨夭,良可痛也。”
一氧化碳毒性機理的揭示甚至解開了大明皇室皇子皇女多數夭折的神秘原因——紫禁城的宮室中非但沒有煙囪,而且多用數百斤重的熏爐,在冬日密閉門窗的環境中,大人如果覺得憋悶能夠出去透透氣,襁褓幼兒誰敢抱到冰天雪地里?[注1]
低濃度的一氧化碳雖未必致死,但極大的戕害了皇室和貴族家庭成員的身體——原時空的明清皇室一直也沒有找到紫禁城內人丁不旺的原因,甚至將之歸咎于風水之說,可惜可嘆。
朱翊鈞懂得這個道理,一直都非常注意冬季宮殿內的通風,因此從他穿越以來,紫禁城沒有發生煙氣熏死人的悲劇。等醫學院研究出一氧化碳的產生及毒理后,朱翊鈞帶頭在紫禁城中廢棄了熏籠,使用帶煙囪的火爐或壁爐。皇長女出生后,其房內連火爐、壁爐也不用,全用火墻、火炕取暖。
作為四品紅袍高官,韓必顯從來沒有想過這些事。但這個春節他發現了家中已經不再使用那個精美的銅鎏金掐絲琺瑯三足熏籠,包括女兒也不再使用放著炭餅的手爐——一律改成了煤爐和湯婆子。
煤爐因為要接煙囪,很難做的比熏爐好看,頂多就是加些花紋,鑲嵌些銅料。且藕煤比之紅籮炭更加不如,生火時有煙不說,而且黑黢黢的甚是丑陋——正如現在天下生發的各類新事物,實用有余,格調則嚴重不足。
藕煤在暖爐里很難引燃,必須用引火藕煤——又叫做大眼煤的來燒它,而燒大眼煤又需要用一張報紙。韓家的仆役點燃報紙則使用火鐮機——這是萬歷十二年才從日升隆開始流傳的機器,一個方方正正的銀匣子,上端開蓋,銼輪摩擦火石引燃浸著火油的棉芯,精巧絕倫,最便宜的賣四枚銀元,如果嵌上珠寶或金絲圖案,那上百元的都有。
這東西一經面世,就將京師達官貴人荷包內的精巧火鐮子全數取代。再精美的火鐮打火也需要一分鐘,而火鐮機只需要一秒鐘,價格昂貴的火油更是宣示了使用者的財力和身份。
想到了火油,韓必顯就聯想起了自身的處境。剛開始,那貪欲不過是火鐮機上的一點火苗,第一次接馬斌賄賂的時候,他嚇得回到家之后臉還是白的,當夜一宿沒敢睡覺。
后來這點子火苗變成了一爐子炭火,它從道德和良知的孔隙中竄出藍色的火苗,將爐子燒的通紅。他堂而皇之的將密云來的賄賂當成了常規的孝敬,而韓家也過上了烈火烹油、繁花似錦的“幸福”生活。
然而,隨著盜洞的垮塌,法場上的吶喊,這一切都破碎了——爐子中的火焰舔上了房頂,將一切都必必剝剝的燒著了,映襯著韓必顯的臉龐,跟他第一次接受賄賂時候一樣,臉色蒼白,毫無血色。
打發老婆帶著女兒到姐姐家串門拜年后,韓家的書房在黑夜里竄出了火光,很快就驚動了里坊——冬天尤其是正月的防火都是重中之重,大伙兒的弦都崩的很緊。
等救下火來,韓必顯只剩下一段黑黢黢的焦炭,呈蜷縮狀,像是無法再次發出悲鳴的敗狗。而突如其來的大火,將密云盜掘案的調查近乎止步于順天府丞這一級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