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光啟剛開始時沒重視卡洛.美第奇,等搞明白這小子是想花大價錢買下景泰藍“冰箱”送給費利佩二世的時候,對他不免高看一眼。
隨即試探他一句,發現這卡洛.美第奇雖然年輕,但說話滴水不漏,情商智商都在水準之上。
反正一件工藝品而已,徐光啟隨手送出,算是賣給卡洛.美第奇一個人情。他此時已經深入了解些歐洲豪門——這美第奇家族算是頂尖的,卡洛盡管是家主私生子,但一件工藝品也換不來國王或公爵的友誼。
美第奇家族雖然只掌握一個公國,但勢力不在哈布斯堡和卡佩家族之下。通過多年的聯姻,美第奇家族與歐洲各大王室盤根錯節,在教廷中影響力也極大,家族中現有好幾個任樞機主教和紅衣主教。
除了政治勢力,美第奇家族最大的影響力在金融業——如今歐洲最大的銀行屬于美第奇家所有,美第奇銀行在各國首都和港口城市均有分行——各國王公貴族不欠美第奇家錢的鳳毛麟角,國王欠的的尤其多。
卡洛的私生子身份雖然被西多尼亞這樣的公爵瞧不起,但徐光啟卻并不看中嫡庶之別。從短短的接觸來看,與卡洛.美第奇交個朋友也許會有些收獲。
他的慷慨征服了在場的多數貴族,畢竟不是每個人在面對五百杜卡特都能夠無動于衷的。卡洛.美第奇萬萬想不到這東方伯爵視金錢如糞土,激動的胸口不停起伏,嘴唇直哆嗦——他父親托斯卡納大公沒有給他很多錢,這五百杜卡特花出去后他會立即變成窮光蛋。
徐光啟這樣做還有一個好處。他送給卡洛.美第奇這件東西之后,在場貴族就沒法繼續求購了,因為那相當于跟徐光啟要錢。這是萬萬不可以的——此際的歐洲人還算要臉。
卡洛.美第奇要給費利佩二世買禮物,當然是要巴結他。作為美第奇大公的私生子,他很難在佛羅倫薩找到舒心的職位,但如果費利佩二世接受到了他的禮物,那卡洛在馬德里謀求一個職位就易如反掌——在場任何一個西班牙貴族都能把這件事兒辦了。
如今沒花錢就達成心愿,雖然是借花獻佛,但費利佩二世也得擔點人情,畢竟徐光啟并沒有要送給費利佩的意思。
作為西班牙帝國之主,費利佩二世眼皮子也不會淺到把五百杜卡特放在眼里,但在場那么多貴族,卡洛.美第奇第一個沖出來為國王做了這件事,這種行為必須得到鼓勵。——這些都在現場諸人的算中。
小小插曲之后,卡洛.美第奇就成了東方伯爵駐地的常客,雙方很快就成為要好的朋友。而卡洛.美第奇說描述的歐洲視角與傳教士們不一樣,徐光啟與之交流后,使團對歐洲的感性認識也更加立體。
訪問、交談、宴會——轉馬燈般的馬德里行程即將結束。在徐光啟即將從馬德里啟程前往下一站的時候,費利佩二世終于就“雙贏”方案給出了答復。
萬里十二年九月二十五日,徐光啟和王家屏再次進入馬德里皇宮覲見費利佩二世。國王陛下用新到手的“冰箱”冰鎮了葡萄酒,請兩人品嘗。
在徐光啟表達即將啟程之后。王座上的費利佩二世拿起權杖,長臉帶著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說道:“關于賽里斯皇帝陛下所提出的‘雙贏’方案,我有一個更好的想法。”
徐光啟放下酒杯,肅容聽費利佩二世闡述他的想法,費利佩道:“吾國并不認為呂宋和香料群島屬于賽里斯,因為此前你們并沒有對其進行有效的管制——您不必著急否認這一點。”
“我認為地理大發現是上帝給予人類的考題,而土地就是上帝的褒獎。作為上帝給予的禮物,伊比利亞邦聯的共主沒有權力放棄它們。”
“當然,作為對賽里斯皇帝支持東西方貿易的回報——吾國愿意與賽里斯分享東西方航路,準許賽里斯賺取自己應得的那一份。前提是,里斯本作為歐洲唯一進口港。”
坐在徐光啟身邊的王家屏臉上的肌肉因為憤怒而扭曲。費利佩二世所言是蠻夷對中華上國不折不扣的侮辱——作為使節,此時應該義正辭嚴的予以斥責,雖斧鉞加身而不能奪志也!
但王家屏只是副使,正使徐光啟沒有說話的時候他只能忍著。徐光啟倒沒有像王家屏那般憤怒,因為皇帝早就跟他反復說過:真理只在大炮的射程之內。因此,使節的無能狂怒是沒有意義的。
他在腹中組織一下語言,沉聲說道:“陛下,我聽說按照地理大發現之后的約定,基督教國家有權占領信奉異教的國家;而如果新發現的土地有爭議,教皇有權決定其歸屬。”
“九十年前,按照《托德西拉斯條約》,在大西洋中部亞速爾群島和佛得角群島以西100里格的地方,亞歷山大六世陛下從北極到南極劃了一條分界線,以東屬于葡萄牙,以西屬于西班牙。”
費利佩二世將右手的權杖交到左手,略微彎腰去拿酒杯,以遮掩自身的尷尬表情。果然徐光啟就問出了令他無法回答的問題;“如今教皇子午線東西兩方盡數都在陛下手中,請問陛下,您準備如何統治中國?”
費利佩二世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如今的大明帝國,比歐洲還大,實力更是西班牙難以望其項背的。如果說費利佩二世繼續堅持教皇子午線的正當性,無異于自取其辱。但如果不再堅持,他那一套關于地理大發現是上帝給予獎賞的論調就不攻自破。
好一個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王家屏不由自主的看向徐光啟,對這個“幸進”的伯爵高看一眼。一路上他雖然很喜歡徐光啟坦率的性格和機敏的反應,但作為隆慶三年進士第四名,天然歧視駙馬都尉是理所當然的。
殊不知原時空的徐光啟曾經考中解元,這文憑按難度來說超過狀元。后世查繼佐評價他的文章“往往顧盼物表,神運千仞之上。”翻譯過來就是見識深刻,站位高遠。
當然,現如今的駙馬都尉徐光啟走上了另一條路,但其超卓的天分經過格物打磨之后,其能力只能說更勝一籌。
他問完這句話之后,也拿起酒杯,靜靜等待費利佩二世的回答,國王廳隨之陷入了尷尬的沉默。
西多尼亞公爵有義務打破這尷尬的額沉默,因此插話道:“閣下,不得不說曾經的歐洲自視甚高,自以為非基督教世界不存在文明,現在賽里斯已經證明了她的實力。因此,現在是時候從實力出發,重新認識我們面臨的新世界了。”
徐光啟眼睛里藏著嘲弄之意:“按照公爵的說法,地中海另一邊的奧斯曼帝國在此前歐洲人的眼中不存在文明了。”
這又是有力的一擊!橫跨亞歐非三大洲的奧斯曼帝國時至今日,仍然是天主教的噩夢。十八年前才死的蘇萊曼一世把神圣帝國聯軍打的叫爸爸,地中海在五十年前完全是奧斯曼帝國的后花園。而在二十四年前,的黎波里一役奧斯曼全殲西班牙遠征軍,當時的費利佩二世只有咬碎鋼牙和血吞的份兒。
雖然隨著蘇萊曼一世的駕崩,奧斯曼帝國盛極而衰,這些年又被西班牙為首的天主教聯軍壓著打——但伊斯坦布爾對地中海的影響力依然極大且難以撼動,費利佩二世也無力組建新的遠征軍。
徐光啟輕描淡寫的兩句話,把天主教和歐羅巴的優越感剝的一干二凈,將“殖民正義”的理論基礎打得潰不成軍。雖然此際雙方的交鋒沒有進入具體事務層面,但已初現掌控世界話語權的爭奪。
西多尼亞公爵待要反唇相譏,費利佩二世已經從王座上走了下來,豎起手掌制止了西多尼亞公爵的發言。他走到徐光啟面前,雙目如同鷹隼一般直鉤鉤的盯著:“伯爵閣下,如果賽里斯愿意從印度洋攻略奧斯曼——西班牙愿意承認你們在香料群島以東的占有權!”
徐光啟深吸一口氣,正視費利佩二世道:“陛下,您仍然在用中國的土地來交換新的利益。香料群島以東的所有國家都是中國的被保護國。”
“中國的理念是,藩屬國對中央朝廷的朝貢,即與中國訂立了契約——中國就有義務訂正其綱常、保有其存續、抵御其外侮。在呂宋和香料群島諸國成為中國藩屬之后,中國必須保護他們不受殖民者的侵略,這一點我想我已經表達清楚了。”
“至于您說的東西兩面夾擊,攻略并瓜分奧斯曼來換取香料群島以東的獨占權——中國不會這樣做,因為我們還有一個理念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我國利益沒有因為奧斯曼的存在而受損之情況下,中國無意去攻擊它。”
費利佩二世的鼻子噴出一股粗氣,他攤開雙手道:“我想這不是你能決定的事情,我建議你請示一下賽里斯皇帝陛下再做答復——我已經了解到,他擁有擴大帝國的無限野心,而奧斯曼土耳其是我們雙方共同的敵人和攔路石。”
徐光啟笑笑道:“我會在回到中國的信中將最新消息帶回去——但我可以肯定的告訴您,中國不會去進攻土耳其,因為這除了攪亂世界,并無更多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