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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七章 義理

  死在立花城下的立花道雪已經七十多歲,花甲年才得一女立花言千代。言千代今年十六歲,立花家真視之為掌上明珠一般。七歲時,因立花道雪其時身體染病,堅持讓渡家主之位,她成了立花家督。這是日本戰國時代少見的例子——在整個儒家文化圈,都極為少見。

  后來立花道雪病好,但并未收回家督之位。因高橋紹運在大友家與立花道雪地位相當,且長子與言千代歲數相仿,立花道雪以自己死后可以有兩大名門扶保大友家為理由,先是懇請,后來哀求高橋紹運將其長子高橋統虎入贅立花家。

  高橋紹運也是一個氣度恢弘,重情重義之人,被立花道雪對大友家的忠誠所感動,最終慨然同意。

  于是在言千代十三歲時,高橋統虎入贅立花家,并與立花言千代結為夫婦。高橋統虎生來就體型巨大,長大后武力超群,十二歲出陣即單挑壓制龍造寺家大將堀江備前——后世九州人稱之為“西國無雙”。

  此次立花道雪陷于軍陣,為大友家獻出了生命。整個立花山城都陷入悲痛之中,立花言千代更是哀哀欲絕。高橋統虎為了安慰妻子,也為了告慰立花道雪在天之靈,在第二天就請大友宗麟主持儀式,改名立花宗茂,表達了自己與立花城共存亡的決心。

  盡管大友家將士都有拼命之心,但明軍與島津家并未蟻附攻城,而是用大筒慢慢消遣。城中軍民士氣也從同仇敵愾到逐漸低落。城門被打破后,絕望的氛圍更是籠罩了山城上下。

  立花言千代請纓出使,高橋紹運和立花宗茂父子都知道其已存必死之心,或有刺殺凌云翼或島津義久以報父仇之意。大友宗麟也不忍立花道雪唯一骨血再為大友家犧牲,堅決反對。

  立花言千代將肋差橫于頸上,以死相求。立花宗茂深知妻子雖然年歲小,但性格堅韌,無可勸解下只好同意。

  于是,在十月初八上午,立花言千代身穿一身白衣,出城請見凌云翼。大友宗麟在立花山城天守目送其遠去,淚水灑落衣襟,作俳句云:“請君見,此白梅之盛放,如立花之美,永不磨滅;此身去而不返,如清風渡水,心歸于寂。”

  日本戰國時代,也有其文采風流。其大名、武將、隱士乃至浪人,常常作詩以表達心境。例如織田信長在本能寺最后吟的詩歌就是《人間五十年》:“人生五十年,如夢似幻般,一度得生者,豈有不滅乎”。

  而大友宗麟為立花言千代所作的算是另一種文體“俳句”,是日本在十五世紀時從漢體詩而發展出來的長短句,類似于中國的詞。后世法國作家安德烈·貝勒沙爾稱俳句是“是傳播微光與顫栗的詩”,對這種文體表達的意境非常推崇。

  言千代白衣飄飄,降城而下,明軍陣前請見凌云翼,道是求和使者。島津義久聽說,對凌云翼道:“此立花道雪之女立花言千代也。此女乃九州第一絕色,我等稱’筑前白梅’,非但長的好,且武力超群——大人不可不防,恐其為父報仇而來。”

  凌云翼聽說,先環顧左右,隨即眉頭一皺道:“所謂絕色者,不過一皮囊耳。兩軍陣前,以色慢吾之心,大友宗麟還真是斗筲之器——張世臣,安排人細細搜查過了,再將之帶入帳中。”

  都督同知,副總兵張元勛接令,嘴角抽動,出了大帥軍帳后直撓頭。軍中并無女子,讓士兵去給言千代搜身,卻違背他的做人原則。而且他對凌云翼很了解,這送上門的肥肉如何能讓她脫了身去,若大帥收納了這“筑前白梅”,自己搜身后卻不方便。

  正愁容滿面的時候,李如松出帳道:“世臣兄,不如本將代勞如何?”

  張元勛年紀比李如松大的多,年輕時跟隨戚繼光俞大猷等人抗倭,立功無數。但此次朝廷出兵日本,他的位置卻在李如松之下,心里對寧遠伯的長子總存著若有若無的芥蒂。

  此際雖然見他笑嘻嘻的沒什么莊重,心里卻是大喜,心道:“你爹是寧遠伯,隨便怎么做,凌大帥不能把你怎么地。”彎腰拱手道:“謝謝總兵大人體諒!”說完,生怕李如松反悔,轉身就沒影了。

  李如松見他頭一次在非軍務時躬身稱總兵,嘴角泛起一絲微笑,覺得這老頭也挺可愛。笑罷臉色一板,進到言千代暫居小帳中,大喝道:“脫!”

  等李如松檢查完,言千代紅著眼圈進入凌云翼大帳,口稱欽差大人,叩拜于地。凌云翼聽她漢語流利,令她抬頭。一見之下果然神為之奪,島津義久在一旁暗暗叫苦,生怕這色胚色授魂與,放大友宗麟一條生路。

  欽差大人問道:“大友家無人乎?遣汝一女流來此?”

  言千代答道:“妾雖女流,亦武將也。十二歲已統領家中鐵炮隊,在耳川之戰中與島津家見仗,因此獲立花早擊女之名。”

  “因見大人全軍鐵炮威猛無儔,言千代見獵心喜,請求我家主公允我來此,見識一下統領天下無雙之軍的統帥。”

  凌云翼見她雖然眉目如畫,但言語之中不卑不亢,自有一股英氣凜然,心中對她也有些佩服。聞言笑道:“本欽差來日本,吾皇以日本被太祖列位不征之國,也無意與各地大名爭競。否則,以我大明軍威,橫掃列島,也在反掌之間。”

  立花言千代聽他所說言語,只感到如山一般的陰影當頭壓下,心內怦怦亂跳。將身子俯伏在地,聽凌云翼繼續說道:

  “因汝家主公以大言欺我,不能如實說明其胞弟承繼大內家督之事,才有此番動蕩——非我本意也。汝父陷于陣中,本欽差也頗同情,本來四海平靜,何必有此風波!”

  立花言千代聽他說起立花道雪,眼圈通紅,一滴淚水仍不爭氣的奪眶而出。凌云翼又道:“汝父之首級,一會兒你回去時,帶回去妥善安葬吧。唉,一代英豪,逢此昏聵之主,誠為可惜。”

  立花言千代再次俯伏,謝過凌云翼。低聲道:“妾此來非為吾父首級而來,為其志也。”

  “吾父古稀之年,因秉承‘忠孝’義理,為主公舍生而取義,份當所為也。他此生并無他志,唯愿大友家能維持家名,如今他為此義理獻出生命,妾以為與討回首級相比,吾父更希望能讓大友家得脫此難。”

  島津義久一聽言千代說的動人心魄,生怕凌云翼被說動,不由出聲道:“大友宗麟乃釜底游魚,欽差大人武功翻掌輕取。你說立花道雪之‘義理’固然可憫,但欽差大人也有自身‘義理’!”

  “吾雖女流,聽聞中國也以忠、孝、仁、義為天下之本。適才大人說,皇帝陛下并未命欽差大人征伐日本,又何來違背義理之說。大友主公雖然得罪于上差,但言千代本忠孝之心,敢請大人高抬貴手,令其保有家名。大友家上下必結草銜環,報答大人之恩義。”

  因怕島津再次出言打斷,言千代連忙將自身好不容易堅定決心的話說出口來:“妾雖然蒲柳之姿,但也有三分顏色——若大人垂憐大友家,妾愿用此余生服侍大人。”說完,滿臉羞紅,俯伏在地,低聲飲泣。

  島津義久暗罵大友宗麟惡心,‘筑前白梅’此番來,還真對欽差使出美人計,真九州之恥也。他眼巴巴瞅著凌云翼,對他的操守幾乎不報希望了——同時,心中仍有些微期盼,期望他把糖衣吃掉,但打擊大友宗麟的大筒彈照樣發射。

  凌云翼聽言千代如此說,抬頭看了一眼李如松。李如松嘴角含笑,微微點頭,表示此女沒有危險。凌云翼沉吟一下,才要說話,忽聽大帳外有人報進。

  進賬的是參軍僉事黃仲拙,他手持數張字紙,見禮后道:“大帥,日本國王發了檄文,現抄得在此。”

  凌云翼雙眉一軒,道:“遞上來。”

  接過親兵轉遞的紙張看時,其上寫道:“曾聞三王立極,五帝禪宗,惟中華而有主,豈列島而無君?乾坤浩蕩,非一主之獨權;宇宙寬洪,作諸邦而分守。吾等居遠弱之地,偏小之國,城池不滿六十,封疆不足三千,尚存知足之心,故知足者,常足也。”

  “今中華之主,萬乘之君,城池數千余座,封疆千萬余里,猶有不足之心,常起絕誠之意。天發殺機,移星換宿;地發殺機,龍蛇起陸;人發殺機,天地反復。明虜固然有興戰之策,小邦也有御敵之圖!”

  “日本典章文物,半仿中華。當時瞻仰上國,如在天上,遣唐之使,相望于道。唐亂使絕,高行云游之僧,尚時通殷勤。唐、宋間亦遣使答之。元祖肆其雄心,欲撫有而國,范文虎帥舟師十萬,遇颶舟覆,歸者三人。以元之雄武,滅國五十,風起濤作,不克奏膚功,天為之也。”

  “欽差凌云翼者,聚虎狼之將,起竭力之兵,來侵我境,水土之地,山海之洲,是以水來土卷,將至兵迎,豈能跪涂而奉之乎?順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相逢于山海之間,聊以博戲,日本雖弱,有何懼哉?”

  “日本立國至今,版圖如舊。神武所傳,天下樂土,美哉國乎!朕命天下武家,奉羽柴秀吉之號令,躬擐甲胄,跋涉山川,櫛風沐雨,攻城擊陣,以抗明虜!試看今日之日本,究竟為誰家之天下!”

  “茲告天下,咸使聞之。”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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