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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二章 茛綢

  在東北的新移民自從跨過山海關,就一直能感受到皇帝的仁愛,赤腳醫生的試點也是從東北最先開始。

  而在商品經濟已經非常發達的廣東,此際到處都有的是“鈴醫”,就是走方郎中。他們拿著特制的鈴鐺和醫療用具,一般還要帶個小徒弟,走街串巷,送醫上門。

  得了常見病的市民們一般找醫館或者藥房坐館大夫治療,鈴醫是得不到這塊市場的。因此他們不一般治療常見病,走的是偏門:專攻疑難雜癥。

  例如蛇盤瘡、類風濕、白癜風、吊線風之類的,號稱自家膏藥“一貼靈”的鈴醫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有些偏方也能瞎貓撞死耗子,很多被名醫判了死刑的病人,在鈴醫偏方的鼓搗下,居然出現了奇跡。這也導致了即便有醫學院畢業生的城市,鈴醫也照樣有他的客戶群體。

  還有一類專門在青樓瓦舍打轉,專攻男女隱疾并提供打胎服務的鈴醫。若真有本事,他們在隱秘渠道也得享高名,還有的走累了,就從走方郎中變成在大青樓坐館了。

  當然,以上這些都算鈴醫好的一面。實際上,大多數鈴醫算是一種騙子。他們可能懂點醫術,但這些醫術遠不及他們的話術高明。

  張門吳氏就上了當。因為家中生意失敗,老婆子急火攻心,患上怪病。癥狀是與人交談時眉毛眼皮上下挑動,臉上肌肉扭曲做鬼臉,并逐漸下行至胳膊乃至身體不自覺的舞動。

  換了多個醫生,開了無數方子并到處求神許愿,都不能緩解,老婆子茶飯不思,日漸消瘦。兒子張小乙扔了生意,四出求醫。忽一日有鈴醫在吳氏門前喊專治疑難雜癥,吳氏忙打發丫頭出門將他和小徒弟兩個領進門來。

  這鈴醫進門,并不望聞問切。只是端詳老夫人面相,如同相師一般。然后下斷言道:“此病喚作眉動目張病——老夫人可是在急火攻心上得的?”

  吳氏聽了,立即點頭稱是。這鈴醫又道:“定是錢財上事了。”吳氏又點點頭。

  那鈴醫又看了看吳氏穿著打扮,笑道:“還是宿怨所致。老夫人寡居多年雖然不易,然而吃穿用度也享用不盡,都是亡夫的遺澤,如今卻不管地下人了。”

  吳氏聽了叫屈道:“吾哪里不管他!小兒五歲時他撒了手,如今二十年了。不管百日、周年、生日、中元、鬼節,哪回不念經打蘸,法事錢、燒紙錢花了多少!”

  鈴醫笑道:“哎,小子也走南闖北多年,像您這種病不知遇到多少!老夫人,若你亡夫仍在,你每日里做些什么營生?”

  吳氏聽了道:“若他活著頂門立戶,我每日還不是如今這般,管著做飯女紅?還能怎的?他蹬腿時,小乙還不懂事,也幸得家里叔伯、舅爺們幫襯,我也只是做這些罷了。”

  那鈴醫嘆口氣道:“正是的。你一年中只有三五天想著他,其余時候還不是過自己的日子!他二十年里可曾穿一件你做的衣裳,吃一口你做的飯菜。這怨氣不知道攢了多少哩。”

  吳氏頭一回聽說這種奇葩言論,但深思之卻能自圓其說,有幾分道理。就問他道:“那如何是好?”

  那鈴醫見她認可了這一節,心里松了口氣。瞅了小徒弟一眼,兩人迅速進入大忽悠模式,最后成功騙到診金十兩,在順德城消失無蹤。

  吳氏花了錢,病不見好。張小乙回家聞之,母子兩相對苦笑。張小乙嘆道:“沒想到母親拉扯我長大,卻被我折光了養老錢,兒子不孝。”說完就掉下眼淚來。

  原來吳氏亡夫死的時候,因有張小乙在,婆家沒收回她家的地,讓她帶著兒子守著四十畝桑林度日。

  這桑林租出去二十畝,得銀六十五兩——剩下的二十畝召些采收葉子的批發零售,可得七十五兩。每年一百四十兩銀子的收益養活娘兒兩個,那生活質量不用說。

  吳氏算是順德城中一個非常有錢的寡婦。雖然門前是非多些,但吳氏娘家有哥哥,兒子有叔伯,都能撐腰。她雇了幾個老實巴交的仆役婆子,每日里緊守門戶,不與三姑六婆往來,耐得住空虛寂寞冷,到底守到兒子長大成人。

  兒子張小乙雖然不是讀書的料子,但聰明伶俐,識文斷字不成問題。他喜歡聽書讀報,家中訂了一份,除了上面的連載小乙翻來覆去看,其他消息張小乙也愛深入研究。

  某日看到一則消息:“大明出口日本的絲綢一尺二十黃錢,到日本染色后售價一百黃錢,兩倍半之利在倭人手里,誠為可惜。”

  小乙因家里有桑林,對整個絲綢生產環節門清。出去一調查,確實發現順德沒有大規模染色的作坊。他回家很母親一商量,就大張旗鼓的干了起來。

  廣東順德此時生產著大明絲綢業中的拳頭產品——莨綢,又叫做香云紗。它的正面是黑色,泛出幽幽光澤,像是黑陶一樣。反面是棕色,有著不規則的龜裂,像汝窯開片的紋理。

  這種絲綢穿著走路時,衣服摩擦,會發出沙沙的聲音,因此莨綢又叫“響云紗”,后來取其諧音,改稱“香云紗”。屬于高檔面料,特別受日本貴族青睞。

  張小乙介入這塊市場的時候,香云紗雖然貴,但產量不大。張小乙也按照傳統的工藝進行生產,這種工藝叫做“曬莨”。先用船打撈河泥,將之涂抹在浸泡了薯莨汁的絲綢上。因河泥中含鐵量恰如其分,其與薯莨汁反應,即可對絲綢染色。靜置之后洗凈,再噴一遍薯莨汁后,放在有露水的草地上“攤霧”——即吸收水分。然后再曬干靜置四個月即成香云紗。

  張小乙頭兩年賺了些好錢——有兩倍之利。第三年,張小乙投資二千兩,將作坊擴大三倍,準備吃下順德一半絲綢產量。卻沒想到北方有一家新商社也看到這塊的利潤,在佛山也開了一家香云紗生產商社。

  張小乙聽說了這家商社,對此并不擔心。因為此前并非無人琢磨這門生意,但離開順德無一成功。順德人認為這屬于本地特產,沒有人可以仿制。

  但第二年情況就急轉直下。佛山的香云紗商社找到了竅門——具體如何突破無人知曉,這玩意本來就沒什么技術含量。但隨即大量極便宜的香云紗就出現在市場,順德的香云紗滯銷。

  張小乙曾經去過佛山,冒充招工人員進去偵查了一番。發現佛山商社并不用河泥的步驟,直接六遍封茛就能生產出差不多顏色的香云紗。他百思不得其解。

  舊工藝撈河泥、涂抹河泥、過河泥一系列過程都需要大量壯年勞力,張小乙偵查后發現自己作坊的人力成本與佛山的商社相比居高不下,根本無法與之競爭。

  其實,佛山商社找到的竅門很簡單,他們挖了順德的河泥,送到京師格物院分析了其參與化學反應的成分——只要按照順德河泥中的鐵含量調配相應溶液即可生產。

  盡管佛山香云紗的質量比順德的差了一籌,但不同產地兩匹絲綢不放在一起,普通人很難區分其中的差異。量大價低的香云紗沖擊出口市場,一下子就把順德的作坊全數打垮。

  張小乙把家中多年積蓄折騰個精光,為了開革工人還欠了兩百多兩的外債。順德也有大量的曬茛工人失業。——這只是整個帝國生產效率提升引發動蕩的一個小小縮影。

  實際上,在朱翊鈞主動開啟了初級工業生產模式之后,何止是茛綢,在整個生絲、絲綢、棉紡、鐵器、糧飼加工等數十個行業中,都引起了巨大的動蕩。

  這種動蕩存在南北差異,在淮河以北,因為工業生產吸納了大量勞力,各地呈現了欣欣向榮的景象。雖偶有礦業和農民爭地引發的沖突,多數由地方上處置不當而導致。

  而在帝國南方,大量小生產作坊被更有效率的大商社擊垮,產生大量失業人口無處吸納,與此前就地少人多的現狀出現巨大的矛盾沖突,引起了皇帝和朝廷的高度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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