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切斯特伯爵求見。”
“讓他進來。”
西元1583年的十二月六日,在天津港赴歐船隊鳴炮起航后的兩個月后,伊麗莎白.都鐸在懷特霍爾宮女王會客廳的玻璃窗前面,看著外面已經被白雪覆蓋的草地。
因為一直沒有嫁人,都鐸王朝的最后一任女王面容看起來有些愁苦。眼睛在向上的弧度結束之后立即向下耷拉,讓她本來炯炯有神的眼睛像是裝在一個三角形的框子里面似的。
鼻翼側下方的法令紋也很深,畢竟女王已經五十歲了。為了維持英格蘭的左右逢源的地位,并保住新教改革的成果,她頂著朝野間巨大的壓力一直沒有嫁人,如今除了費利佩二世這家伙外,歐洲王室對“童貞女王”嫁人這件事已經不抱任何希望。
切斯特伯爵在宮廷侍從的引導下進入會客室的時候,看到了女王的背影:她站在玻璃窗前,腰背挺得很直。鯨魚骨做的束腰隱藏在紅黃相間的絲綢之后,在花紋繁復的金色大裙擺上面勒出兩條不再動人的曲線。冬日夕陽的光線從玻璃窗里照射進來,將女王的身形籠罩在一片紅色的光暈里。
羅伯特·達德利看著這背影,長時間沒有出聲。在他的記憶里,這一幕似曾相識:在25年前的一個冬日,在漢普頓宮,女王也是這樣在窗前背對著自己,并向自己他袒露了心聲:“羅勃,我想我不會嫁人,私生女國王最好嫁給英格蘭,而不是讓英格蘭成為她的嫁妝。”
當時,剛剛加冕為王的女人還有著不容逼視的榮光,讓羅伯特·達德利為之戰栗的容貌。但當時躊躇滿志的自己并沒有聽出女王的弦外之音,只是躬身回答:“臣將永遠是您的盾牌和利劍,并且一定會娶你。”
現如今的羅伯特每次回憶起這段對話,都會為自己當時的愚蠢和輕率懊惱不已。在女王登基后的第三年,盲目相信自己將伊麗莎白完全掌握住的他將原配夫人艾米推下了樓梯,摔斷了她的脖子。
后來的事證明了女王的遠見:貴族們群起而攻,極其堅決的反對羅伯特.達德利與女王的婚事。這一樁謀殺盡管以“意外”結案,但以威廉.塞西爾為首的女王近臣把羅伯特給整的灰頭土臉,并且讓女王做出了永遠不會嫁給達德利的承諾。
“她畢竟是女王。”達德利想。盡管自己的房間就在女王寢宮的隔壁,但女王不會將大權完全交給情夫。盡管他稱呼她的昵稱為“我的雙眼”,但隱藏在寵愛之后的眼神后面,還有一種叫做“猜疑”的光芒時不時閃露出來,使達德利永遠遵守著臣子的本分。
雖然兩人在昨夜還同床共枕,但此時的他仍單膝跪地,以伯爵之禮覲見女王。英格蘭和愛爾蘭的共主、法蘭西的名義國王轉過身,將手遞在達德利的手中,以便他能親吻自己的手背。
她的臉上抹了很多粉,達德利不無嫌惡的胡思亂想。也許因為壁爐燒的很熱,他感覺到女王的手心有些潮熱。
昨夜就是這只手在撫摸自己仍然緊繃的皮膚,如今卻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那汗津津的手心透露出來的只有冰冷。
“達德利,塞西爾求見我有什么事?”
“陛下,賽里斯的皇帝回信到了。”
女王的呼出一口長氣。“看來,約翰.紐伯萊先生完成了使命。”
“不,約翰.紐伯萊只是把信送到了,他本人仍被扣留在果阿。這封信是在塞西爾勛爵‘訂購’的瓷器中被發現的,幸運的是,它沒有沉沒在好望角的驚濤駭浪之中。同時我們還應該慶幸葡萄牙人沒有仔細檢查這批貨物。”
女王沒有著急看東方的來信,反而問了一句不相干的問題:“塞西爾勛爵有前往東方的商船嗎?”
達德利猶豫了一下,遲疑自己是不是借此機會給塞西爾上點眼藥。但他隨即打消了這個念頭:“不。這是馬六甲的賽里斯商人主動給塞西爾發的貨物,用的是葡萄牙商船。他們說塞西爾拜托羅馬使團中的某人買了這批瓷器。”
“塞西爾并不知道這件事。”
“是的,陛下。為此他付給那個葡萄牙商人一大筆錢。”
“達德利,由此看來,為更多的財富,我們與西班牙的戰爭很難避免。”
“是的。德雷克議員的船隊也返回了普利茅斯,他們在新大陸收獲頗豐,大概三百磅黃金和一萬四千磅的白銀——那個西班牙雜碎一定氣的跳腳,哈哈。”
女王的面孔一下子生動活潑起來,她的嘴角也露出了微笑。她愉快的從椅子上站起身,繞著會客室輕快的走動。
“這是一大筆錢,達德利。我可以拿七成,大概二百磅的黃金和一萬磅白銀。也許,我應該再建一個宮殿,懷特霍爾色調太暗了,它讓我感覺壓抑。”
達德利笑了笑,金色的小胡子也隨著女王心情的好轉翹了起來。“不,陛下。我認為您應該把這筆錢投到約翰.霍金斯的造船廠里面,讓他繼續制造新的戰艦。”
“也許德雷克那一半能分給他的表哥一些,我就可以留下來一點。”
“哈哈,陛下。德雷克先生也許會這樣做,但約翰.霍金斯絕對不會拿德里克的錢為您打造艦隊,他只會給德里克一些新船,并配上些讓他興高采烈的家伙。”
達德利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使用了cock一詞,這是一個關于“雄起的”雙關,讓心情頗好的女王笑出了聲。
未等達德利繼續賣弄他的幽默,女王隨即她收斂了笑容道:“羅伯特,把賽里斯皇帝的信拿出來吧。”
“是,陛下。”
羅伯特.達德利走到會客室門口,開門跟站在門外的侍從交代了幾句。隨即一位宮廷侍從已經拆包檢查過物品用銀托盤端著,送入會客室,將托盤放在了女王面前的桌子上。
托盤上有好幾件東西:兩個牛皮紙信封已經撕開了封口,兩件精美的東方漆器木盒一大一小,大的有一尺見方,小的有兩個巴掌大。
“哈。皇帝的禮物!看來他是一個非常有修養的紳士呢!讓我看看里面是什么東西。”
女王先欣賞了一番用錯銀做出蘭花圖案的盒蓋,隨即抓起銀扣將盒蓋掀開。盒子里面裝著幾張紙,拿開紙張后下面裝著四個薄如蟬翼的小瓷器罐子,罐子中間空隙用金黃色絲綢塞滿,防止它們互相碰撞。
“這罐子里裝的是什么?”女王從罐子里拿出一塊拇指大小的黑色方塊問道。
“我聽說過這種東西,去東方的商人把它叫‘帖’。‘TEA’,陛下。來自賽里斯的一種飲料——需要用沸騰的水來泡它。”
“我想我要試一試它。你確信這不是阿茲特克人的苦味豆子?也許我們煮熟它后,可以吃掉。”女王說著,又哈哈大笑起來。
“不,那幾張紙就是如何泡這種飲料的說明——皇帝陛下非常細心。”
“好吧,把它們先放到一邊。我們來看看這個。”說完,女王打開了拿個小盒子。
“天哪,這是平面的鏡子?”掀開蓋子后,直接映入都鐸女王眼簾的是一面銀光閃閃的玻璃鏡——它被鑲嵌在盒蓋的內側,將女王蒼白的臉孔纖毫畢現的展現在她的面前。
因為激動,女王的嘴唇有些哆嗦,“上帝啊,這可太清楚了!沒有任何氣泡,完全的平整光滑!賽里斯人是怎么做到的?這要比威尼斯的鏡子好上一千倍!”
達德利的鼻孔里噴出一股熱氣,好像女王在大驚小怪一般。但他也能理解女王有些夸張的表述:他也覺得這塊鏡子比威尼斯人賣的要好上百倍。“百”和“千”這兩個單詞音節一樣多,但女王畢竟是女人,用數量級大些的情有可原。
“這是口紅、絲綢做的粉拍、毛刷和眉毛筆,還有指甲刀——這些都是賽里斯皇帝送給您用來化妝的小禮物。”
“啊!上帝!他可真是一個可愛的小伙子!他是一個年輕人沒錯吧?哦,上帝,他太甜蜜了。羅伯特,我想我非常、非常的喜歡他,因為他知道我最需要什么。”
“不,陛下,您并不需要,您的美貌無需裝飾。”說完這句話,達德利感覺有些不自然的反胃,“但這些東西很方便和實用。您還是看看他給您的信中寫了什么吧。”
“英格蘭、愛爾蘭、法蘭西的保護者都鐸女王殿下:
你的來信,朕已收悉。因為西班牙帝國的阻撓,約翰.紐伯萊先生被扣留在果阿,沒有來到京師等情,朕也悉知。日前朕已經下旨給緬甸總督,要求他與果阿當局交涉,立即釋放紐伯萊先生來京,但能否成功,朕并不抱有過高期望。
你雖然遠在重洋,但特遣使攜信航海來庭,慕華恭順之誠,朕深為嘉許。
信內你懇請與賽里斯通商,并請求朕準許貿易一節,朕完全允準。你可以在接到朕的信件之后,派出正式使團,來覲見朕并洽談細節。
明年冬季,朕也將派出使團,出訪羅馬教廷,并在歐羅巴進行友好訪問。請女王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對使團的安全和其成員在歐羅巴的通行提供必要的便利。
朕聽果阿傳來的消息,葡萄牙已經被西班牙所吞并。其海外領地已經盡數歸費利佩二世所有。東西方往來的海路已經被西班牙完全掌握。
這是朕完全所不能容忍的。滿剌加、呂宋、亞齊、柔佛等國都是賽里斯的藩屬,先后被葡萄牙和西班牙予以侵占。朕作為皇帝,必須保護這些屬國,并將西班牙從南洋和西洋完全驅逐出去。
同時,西班牙對葡萄牙和尼德蘭的吞并以及對神圣羅馬帝國和法蘭西等歐羅巴諸國的威脅,都是非法和不道德的,必將遭到歐羅巴各國的一致反對。
西班牙國王占有非分的土地,將給其國和他本人帶來難以承受的后果。
隨信附上朕送給你的兩件禮物,王其祗受,悉朕眷懷。
御筆,萬歷十一年二月十一日。”
信總共有兩份,一份由中文寫就,加蓋了皇帝的私章。另一份翻譯成了拉丁文,沒有印章,只是便于女王閱讀。畢竟在此際歐羅巴即使有認識漢字的人,也只可能在羅馬教廷內,而女王已經在十多年前被天主教開除了教籍。
這封信走的很快,僅歷時九個月。得益于那條葡萄牙商船在滿剌加已經滿載了貨物,因此除了必要的避風和補給停泊之外,沒有在別的航線上浪費時間。
都鐸女王看信期間,達德利明顯感覺到她的情緒有些劇烈波動。等她放下信件的時候,他用詢問的目光看著女王。
“達德利伯爵閣下,立即通知塞西爾勛爵采取行動,讓接觸過這封信的人閉緊他們的嘴巴。如果賽里斯的皇帝在東方發起驅逐西班牙的行動,把無敵艦隊的主力調離歐洲,那我們的機會就來了。請把這封來信列為英格蘭的最高機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