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十一年六月二十,圣駕返京,一番接駕禮儀之后,朝臣上賀表贊頌皇帝撫緩功成,北患無憂等等,不必細表。
莊皇后的肚子已經大到如同抱著西瓜一般,卻因留守京師,清減了好多。見跟著皇帝的四個嬪妃其中兩個已經有孕,而且他還帶回來一個“懿嬪”來拜見自己,無語凝噎。
莊靜嘉一肚子委屈,面上卻是滿面歡喜之色。未等懿嬪施禮,就拉著她的手親切說道:“妹妹真的漂亮極了!怪不得皇上大老遠的把你帶回來呢。”
策娜聽不懂漢話,朱翊鈞為了跟她交流,也一直說蒙語——權當練口語了。此際聽皇后說了一大套話兒,瞠目結舌,大眼睛盯著朱翊鈞求助。
朱翊鈞無奈用蒙語道:“你要跪見皇后,這是朕的可敦。”
策娜之母頗受火落赤寵愛,因此平日里沒少受可敦的氣。她年齡雖小,耳濡目染也跟她母親學了幾招。聽了朱翊鈞的話后,連忙跪地,按照此前內官所教授的禮儀拜見莊靜嘉。
莊靜嘉分辨了半天,才明白“黃猴尖牙”說的是皇后殿下,哭笑不得。為了給皇帝面子,就從身上荷包里拿出一個玉墜子,送給她當禮物。
朱翊鈞見兩人比劃半天,一直在雞同鴨講,在一旁撫額嘆氣。莊靜嘉見狀不悅道:“皇上此后見到好看的就往家領不要緊,還是找些說人話的罷,要不臣妾管理起來也頗麻煩。”
朱翊鈞聽了陪笑道:“是朕的疏忽。魏朝,你安排去找兩個會說蒙語的侍女,讓她們換班跟著懿嬪,當翻譯。”
莊靜嘉聽皇帝為策娜安排的周到,心里越發不舒服,嗓子眼一陣陣的泛酸。冷笑問朱翊鈞道:“今日皇上在哪里用膳安歇?吩咐下來,臣妾好安排。”
朱翊鈞聽了,仍陪著笑臉道:“皇后說哪里話來。從今天一直到你生產,朕不去別的宮,就在坤寧宮。”
莊皇后聽了連道當不起,臣妾身子沉重,別把皇上憋出個好歹。朱翊鈞連道當得起,這幾個月辛苦皇后看家,朕要好好陪陪你。莊靜嘉這才消了氣,對身邊宮女囑咐道:
“今天晚上吾想吃點肉,讓御膳房房烀幾個豬蹄子啃啃。”
皇后鬧點小脾氣,朱翊鈞覺得陪個小意兒沒啥。畢竟比之后世,正宮吃豬蹄子暗諷算什么,沒把自己吊起來打就算有肚量。
累瘦了的不僅僅有莊皇后,張居正老先生也掉了好幾斤肉。此前朱翊鈞在京師時,他覺得朱翊鈞每日工作都是自家先處理過的,拍個板有啥難的。
等朱翊鈞離開京師,張居正才發現自己工作量增加一倍不止。這工作量不是文牘之事,而是思考——把自己代入朱翊鈞的角度看待每一個需要決斷的問題。
開始的時候他暗下決心少發快遞,盡量把事情都消化在政事堂。結果不到一個月他就舉了白旗,讓那快馬急腳流水一般從京師往北去追圣駕。張居正心累之余,還有些泄氣:我老張柄國多年,怎么就不敢拍板了呢?
還真不是能力問題,而是屁股決定腦袋的體現。沒坐在龍椅之上,絕對無法感受天下九州給予皇帝的萬鈞之重。當然,原時空賭氣罷工的萬歷可不這樣想——他才不管萬民死活呢。
例如潘季馴上本,張居正就不敢決斷:開挖黃河工程已經做完一半,剩下的都是群山、丘陵之間的工程,之前估計的測繪工程量嚴重不足,導致現在整個工期停滯。
潘季馴建議有兩條,一是增加測繪人員,等測繪完繼續動工。第二個就是利用今年雨水多,施行開壩泄洪——讓洪水自行找路。
張居正傾向第一條,但站在朱翊鈞的角度未必這么想。因此不能決斷,將潘季馴的題本壓下,等皇帝回京之后立即奏報。
朱翊鈞覽奏笑道:“潘季馴跟著朕這幾年,這思路開拓不少啊,真虧他想的出來。泄洪規模能控制嗎?”
張居正回奏道:“其在奏本中說,水火之事,難策萬全——他不敢說不傷民不傷地。”
朱翊鈞仔細看了一遍潘季馴的方案,深入思考一番,計算了一下時間。隨即提起朱筆批示同意第二條方案,并囑咐政事堂在所有泄洪區內都要做好疏散工作,并對災民妥善安置。
張居正質疑道:“此前測繪專才很少,這些年已經培養出數百人,進度大大加快。皇上,咱不能等個一年半載嗎?”
朱翊鈞道:“不能等,萬歷十五年之后,天下將大規模水旱不均;萬歷二十年之后,災異四起,到時候中原沒有水利工程保障,就不是這點子災民了。”
說完這話后他忽然見張居正張大嘴看著自己,一幅見了鬼的表情,心叫要遭。果然張居正肅容道:“皇上這是聽了誰的譫妄之言?此天意也,誰能提前知之?皇上您這叫什么格物致知,這不是——”
朱翊鈞忙笑著打斷道:“哎,不是。沒人跟我說這個,這個這個.”這個半天,這話頭也圓不回來,總不能還說是“真如示意現世佛”吧,張居正唾沫能噴他一臉。
張居正狐疑的瞅了朱翊鈞半天,才沒有繼續追問。他嘆口氣道:“皇上,去年朝廷歲入四千五百余萬,支出卻有五千一百萬!緬甸如今像是無底洞一般,一年六百萬扔進去,連個響動都沒有!您如今又要北征,又要大建海軍,這陸海并進的,讓潘季馴歇兩年也好,利于周轉。”
“還有,王國光說已經印出來小額銀票,萬難仿制。若用小額銀票取代寶鈔,開頭這兩年都要防著擠兌,超發不得,朝廷還要搭上火耗錢。”
“鑄幣機器也開發出來了,做的錢確實比銅錢好看,但鑄幣所掙得的那點,遠水難解近渴。”
“如今江南紡織大興,小農之家破產數以萬計。今年南直隸、江西數省,早就開始賑濟,雖然糧價頗賤,但預計一百萬也下不來。”
“北直隸鋼鐵大興,小冶煉場破產千計。眾多礦山胡亂采伐,頭三個月就激起數十起民變,徐州知府張春生,該殺!”
朱翊鈞聽著張居正絮絮叨叨的抱怨,看著他花白的頭發,坐在墩子上瘦弱的身軀卻板板正正,突然眼眶一熱。他示意孫乾給張居正的茶杯里添上熱水,坐在那里靜靜聽著。
張居正絮叨了半天,沒聽到皇帝搭茬,抬頭看了朱翊鈞一眼。見皇帝的眼睛里全是溫柔,心里一突突,嚇了一跳。
朱翊鈞溫言微笑道:“老先生好久沒歇歇了吧?今天咱兩個不講政務,到西苑去松快半天。”張居正放松下來,笑道:“臣說的亂七八糟,讓皇上笑話了——唉,臣可能真的是老了。”
萬歷十一年的夏天就在張居正的嘮叨聲中過去,朱翊鈞和他兩個如同救火隊員一般,每日處理著如同小山一般的奏本,在各種會議上講的唇舌焦干。
時間到了九月底,莊皇后又生下一名皇子——給帝位傳承上了雙保險。而經過一年半的籌備,在自北向南的季風吹起來的時候,大明出使羅馬教廷的使團也將擇日起航。
(第三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