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多數蒙酋對虎喇哈赤傳達索南嘉措的話深信不疑,但此時沒有帶頭叩見“薛禪汗”的,因為大家都不知道這身份能不能被皇帝所接受。
盡管朱翊鈞在輿論造勢等方面已經到達登峰造極的地步,但他自己萬萬沒想到索南嘉措給他來了這么一手——確實,這薛禪汗轉世之說并非他安排的。
朱翊鈞所不知道的是,原時空的索南嘉措也玩過這一手,但不是說萬歷帝是忽必烈轉世,而是說俺答汗是其轉世并宣之于蒙古諸部。
俺答汗受此加持,從黃金血脈的旁支一下子進階,在草原的政治地位如同鐵桶一般牢固。索南嘉措也借助于他對俺答汗的影響力,助力明廷維護草原上的和平,并因此獲得兩族民眾的衷心愛戴。
因為他對民族團結的貢獻,在后世評價頗高,認為他給其后的達.賴.喇嘛樹立了光輝的榜樣,是一個智慧圓融,通達世情的智者,藏傳佛教歷史上燈塔一般人物。
實際上,索南嘉措所在的格魯派,在草原上的影響很大,但在此時的藏地,處境非常艱難,被噶瑪噶舉教派打壓的幾無生存之地。
而格魯教派在草原上的壯大,與力主俺答封貢的老順義王俺答汗支持分不開。公正的說,順義王也是雄才顯于當世的英雄。
萬歷二年時,出于增持自身統治合法性的考慮,他誠邀在藏地難以施展的格魯教派第三世索南嘉措到青海與他講解佛法。索南嘉措敏銳的抓住了這次機會,克服了重重阻力,到萬歷五年時終于到達青海,與俺答汗見了面。
雙方交談時,俺達汗“不經意”的談及八思巴和忽必烈的友誼。
原時空的索南嘉措聞弦歌而知雅意,立即說道:“我等非只今日,曾世世相會。汝為成吉思汗孫胡必賚徹辰汗時,我為薩迦班智達之侄八思巴”。”嗯,咱兩個不是頭回見面,你以前是忽必烈的時候,我就是八思巴呀。
但在本時空,索南嘉措做出了不一樣的選擇。在萬歷元年時,朱翊鈞就已經關注到了藏傳佛教問題。在時任宣大總督的王崇古請示朝廷給弘化闡教寺番僧經書度牒的奏章上,朱翊鈞做了重要批示,指出因兩宮崇佛,特批內帑五萬,命令王崇古在邊地大修梵宇,并譯經書。
當時朱翊鈞還指示道:“天朝一統之化,喇嘛番僧等開導虜眾,易暴為良,功不在斬獲之下。切切要緊,不可輕忽。”
這是他召對張居正,取得參政權之后做出的僅次于嚴打的重要批示,王崇古等邊地總督當然高度重視——為家族子孫計,也不能給少年皇帝上眼藥。而且說實話,在朱翊鈞剛剛接手爛攤子的時候,五萬兩銀子算是大手筆。
批示和銀子下達后,當時的九邊之地掀起了一陣修建廟宇,翻譯經書的小高潮。索南嘉措敏銳的發現了形勢的變化,開始處處留心朝廷的政策并對自己弟子提出了謹言的要求。他那時就有一個野望,期盼格魯教派的大護法者在紫禁城內。
因此,在萬歷五年時面對俺答汗的暗示,索南嘉措回答道:“大乘法王為薩迦五祖,于六盤山見薛禪汗,成就雙方無上功業。今日你我見于仰華寺,一為王上,一為僧人,未必就不能成就佛授轉輪王。”
他這句回答,信息量很大,俺答汗卻全部聽懂了。
索南嘉措意思是說,八思巴是薩迦教派的第五代教主,和我格魯教派源流不同,我不能硬說我是他的轉世——對不上。
其次,薩迦教派在出了八思巴之前,有什么影響力呢?而八思巴數代之后,薩迦教派又重新變得勢微——這說明他們的教義不行啊。
索南嘉措還表示,如果你想讓我說咱兩個一個是忽必烈轉世,一個是八思巴。那我這邊對不上,你就失去合理性了啊。但是,你可以向薛禪汗學習,讓草原各部深度昄依格魯教派,那我作為昄依者的活佛,到時候可以說你是佛授轉輪王—轉輪的意思懂不懂?別說忽必烈,成吉思汗都可以的!
索南嘉措在話語中將“察卜齊雅勒廟”說成朱翊鈞賜名的“仰華寺”,也沒說它的藏語名字特欽曲科林,屬于更深一層的暗示:你現在是大明的順義王,這“仰華寺”的名字還是你上本請求皇帝給起的名字呢。若你是忽必烈轉世,將置朝廷、皇帝于何地,你最大的功業“俺答封貢”還要不要了?要知道,那些漢人朝廷可是很要面子滴!
俺答汗也很厲害的,不但聽懂了,還全盤接受索南嘉措的意見,要求麾下各部酋必須派一到兩個親兒子去仰華寺當喇嘛,在昄依傾向上大幅度向格魯教派傾斜。
隨后兩人進行了商業互動,俺答汗贈與索南嘉措“圣識一切、瓦齊爾達喇、達賴喇嘛”的封號,索南嘉措亦贈給俺答汗“大梵天法王”的尊號,格魯派領袖被稱為“達.賴.喇嘛”自此開始。
格魯教派禁止信徒用妻妾、牲畜為男主人殉葬,用六臂智慧怙主代替了此前蒙族牧民殺牲畜祭祀的“翁公”,且只準用三乳品進行供養。
這些教義一經大規模傳播,從經濟上對于其他教派和薩滿來說都是毀滅性的降維打擊——太特么省錢了。短短數年,格魯教派就在草原上占據了統治地位。
搞定了俺答汗之后,索南嘉措給張居正還寫了一封信,信中自稱“釋迦牟尼比丘索南嘉措”,然后“合掌頂禮”,并說:
“知道你的名顯如日月,天下皆知,祝愿你身體好。我保佑皇上,晝夜念經。甘肅巡撫侯東萊邀請我到內地講經,我到城中后,先與朝廷進本并請求進獻馬匹物件,我和闡化王執事的賞賜,乞照以前好例與我。我與皇上和大臣晝夜念經,祝贊天下太平,是我的好心…”
這封信所謂的馬匹物件,是索南嘉措搭著明廷所封闡化王的便車,要向朝廷進貢,并祈求朝廷回賜的時候,按照以前的例子給點較高規格的好東西。
這信寫的謙卑,但其中有一個小花招。所謂闡化王,全稱灌頂國師闡化王,是明成祖對西藏帕木竹巴政權首領的封爵。
明制,只有朝廷冊封的實體或個人才有資格向朝廷進貢。這封信的花招就在這里:別看索南嘉措寫的非常謙卑,一旦張居正不查,給回個信或者同意進貢了,那索南嘉措及格魯教派就能在藏地借上朝廷的威名,一躍而成頂尖的佛教宗派。
張居正多年的老司機,還能被索南嘉措蒙了。他知道皇帝重視藏傳佛教的工作,立即向朱翊鈞做了匯報。朱翊鈞一直沒想好自己扶不扶持格魯派,因此就告訴張居正先別理他,這事兒就放下了。
等格魯派幾年內在草原上風生水起,朱翊鈞才深刻體會到一個傳至后世的佛教大宗派的確有他的獨到之處。因此,對索南嘉措也重視了起來,在萬歷九年時賜其名“大覺法師”。
這下子索南嘉措打蛇隨棍上,立即左給皇帝一個題本、右給張居正一封信,反復表明他明白“不依國主則法事難立”的道理,同時保證“沙門所作一切佛事,無非為國祝厘,陰翊皇度”,格魯派愿意堅決貫徹維護朝廷的宗教管理條令。
如此積極的工作態度,終于打動了朱翊鈞。在去年年底前接見順義王的時候,朱翊鈞傳出旨意,要求地方上去請索南嘉措進京講法,并對順義王承諾,還要讓活佛去歸化城駐在一段時間。
索南嘉措多年努力,一朝功成,禮佛三匝,淚濕蒲團。在進京過程中,在塔爾寺遇到了來求見的虎喇哈赤,就將其準備了五年之久的說辭拋了出去——沒舍得給俺答汗的忽必烈名額,就用在了朱翊鈞身上。
應該說,這世界上頂尖人物,對世事都能洞若觀火。索南嘉措已經看出朱翊鈞要對蒙古下手,這番說辭就不怕他不承情——國師之位,穩穩當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