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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三章 出巡(七)

  宣旨官正在宣旨,虎喇哈赤突然出聲打斷,若按朝廷法度,這絕對屬于大不敬,殺頭算是輕的。

  但虎喇哈赤說的話卻非常中聽,也符合朝廷的意圖,要是嚴加追究,不免把人心弄冷了。這分寸卻難以拿捏,禮部諸官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張四維畢竟是大佬,一轉念間即出聲道:“虎喇哈赤!天使御前宣旨,你如何隨意打斷?念你一片赤誠忠心,此次不加追究,還不退下!”

  朱翊鈞也被虎喇哈赤搞得有點懵,心說這些政策至于這么讓你們這般激動么?這虎喇哈赤說的話甚是可愛,張四維語氣還是有些過重,于是出聲溫言道:

  “虎喇哈赤,你的赤心,朕已知之。然朝廷法度,卻不可輕慢。你且安心,靜聽旨意,自然能消除疑慮。”

  這話仍用蒙語說出,還是字正腔圓,在座的蒙古諸酋聽了,方知宣旨前那一句“旨意甚長,特諭免跪”不是提前練得。都覺得大皇帝會說蒙語很特別,也顯得非常親近。少數如順義王等人想的多些,不免有些悚懼。

  而不知道朱翊鈞精通蒙語的漢官,通通驚得呆了。此時朝廷除了四夷館通譯之外,大員們沒聽說誰會蒙語,哪里能想到自家皇帝竟然說的如此流利!

  朱翊鈞在與張居正平臺召對之時,就對未來有一篇大謀劃,深入學習蒙語、拉丁文等語言自然成為他提高自身技能的方式之一。十年之內,他每半月抽出兩個時辰學習語言,如今略有所成。蒙語與拉丁文在部分語法規則上有些相似之處,朱翊鈞也并不想深入掌握書寫和閱讀,因此在聽和說這兩方面都算是登堂入室。

  此時很隨意的用蒙語說話,表情卻刻意淡淡的,讓金帳漢官蒙酋覺得他越發深不可測起來——套用后世的話來說,無形裝,最致命。

  虎喇哈赤聽了皇帝溫言交待,叩首謝罪之后歸座。那宣旨官偷眼瞄了皇帝一眼,將自家的眼鏡往鼻梁上推了推,咽口唾沫繼續讀道:

  “其五,開新地,移生民。諸旗僅設札克薩一人,札克薩喇嘛一人,其余人子若分其地,數代后儼然牧民矣。朕此番賜富貴與爾,于國同休也。薩彥嶺以北、北狄山以東,羅荒野之地廣袤無垠,大小方圓與中國等同。”

  “其地雖有部落,未聞文字宗法,縱有敢戰之兵,也非我兩族之敵。阿爾泰山北麓,哈屯河、銀水河、阿爾泰河水網密布,平原廣袤,南北四千里,東西兩千里。雖然冬春苦寒,然夏秋可耕,而耕種所得,可飽中國。”

  “此天賜養萬民之地于吾輩矣!兩族聯兵,可取其豐饒之地。漢民耕而蒙民牧,非百世基業而何?”

  在座蒙酋中,漠南蒙古人不知西伯利亞之地,但喀爾喀蒙古人是知道的。畢竟他們的牧場就在阿爾泰山南麓,知道些北邊情形。而且在蒙族古老的傳說中,匈奴、鮮卑、蒙古、女真這些馬背上的族類,根源就在那片荒原——聽說都是些野人。說來也怪,這人呀,越往南,越開化。

  有了虎喇哈赤先前插嘴的例子,也沒有人提出異議。再說了,就算是同族、同種,就不能奪其地并掠其女人財富了?那兩百年來,我們在草原上干啥來著?只要我家部族能活人,我管你是誰,有沒有文字宗法。

  “其六,建都統,駐大臣。為征羅荒野之地,漠南、漠北,將設五省。每省設漢都統一、蒙都統二。都統者,統帥漢蒙兩族之兵者,不得干涉札薩克之政。”

  “旗主若有矛盾、爭論,大喇嘛不能決時,朕另設欽差駐蒙辦事大臣為之親裁。漠南辦事大臣駐地金蓮川,漠北辦事大臣駐地庫倫。兩大臣之鈞令未獲凜遵,都統討之。

  來了,來了。此前諸般收買,不過為了這一條的圖窮匕見——皇帝還是要抓兵、抓權!所謂駐蒙大臣,不過漢地之總督;所謂漢蒙三都統,不過漢尊而蒙卑;所謂聯軍,蒙族無非馬前卒而已!

  盡管加上了羅荒野的濾鏡,但心里有數的蒙古大酋們也都明白皇帝所欲。眾人低著頭,不敢互相張望來看眼色,卻都豎起耳朵聽著,想知道金帳中有沒有脾氣爆加上頭的起來反對。

  那宣旨官不覺,只繼續讀到:“第七......”

  朱翊鈞在御座上擺手道:“且慢。”宣旨官雖然不明就里,但立即遵旨停口。

  朱翊鈞拿起魏朝剛給他泡的新茶,吸溜溜的喝了一口。隨即將茶杯放在御案之上,靜靜的看著金帳內黑壓壓的一群蒙酋,沉默不語。

  諸蒙酋低著頭,不敢仰視。朱翊鈞不說話,漢官也靜默不語,整個金帳之內漸漸變得落針可聞。大伙兒只聽得皇帝又拿起茶杯,吸溜溜的又喝了一口。

  等了好一會兒,金帳中就這么靜默著。張四維明白皇帝要壓服諸酋,在心理上摧毀他們的反抗之心。但面對黑壓壓一片蒙族袍服,披發左衽的漢子們,他心里還是難以控制的砰砰亂跳,眼睛不由自主的往站在門口的禁衛身上瞟。

  在越來越令人窒息的空氣中,終于出來一點聲音。土默特部首領黃臺吉,朝廷敕封順義王的特穆爾有了動作。

  他先是躬身,然后從茶幾后面爬到旁邊,叩首道:“臣,特穆爾請天使繼續宣旨。”

  諸蒙酋如夢初醒般,都跟著俯伏在地道:“臣,請天使繼續宣旨。”

  在并不整齊,充滿恐懼和戰栗的奏請聲音落下后。朱翊鈞的聲音終于出來,仍然是蒙語,字正腔圓不疾不徐:“繼續宣旨吧。”

  那宣旨官受到剛才金帳內強大的氣場感染,音調先是變得有點發飄,隨即又變得很刻意的渾厚:

  “第七,加恩科,唯才舉。元曾大國,族裔中豈無豪杰之士。不過追逐水草,難得圣人教也。朕仿漢地科舉之例,單開蒙人恩科。凡讀書上進之子弟,考中即授駐蒙大臣堂下或各省職官。材質卓絕者,朝堂之上也有一席之地——朕將取才也,非取族也。”

  “自古國家,必有興亡,以小事大,理勢之常。自此之后,令爾等按此詔旨各安生理,趁時耕作,所有羊馬孽畜,從便牧養。......上述種種,爾其聽敕。”

  “并體朕愛惜元元之意:如蒙古與漢民同為黑發黃膚,華夏族類,同生天地之間,凡能知禮義,愿為臣民者,朕將與中夏之民撫養無異。”

  “爾等其奉天道,順人事,庶幾得牧養、耕作于近塞、荒野,可藉朕之威,號令本部落,尚可為一部之主,以奉爾等宗祀、活佛。若計不出此,猶欲以殘兵出沒為邊患,則朕大舉六師,深入沙漠,爾將悔之無及!”

  “此詔,欽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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