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行是張居正的學生,萬歷七年大變法之后,從吏部右侍郎的職位提拔為禮部尚書。此時他想的不是洛郡王為什么能被皇帝表態為繼承人,因為這是不言自明的。他想的更多的是,皇帝為什么在這個相對不正式的場合做出首次表態。
朱翊鈞有了嫡長子之后,天下臣民都松了一口氣,李太后也對皇帝當日選擇莊靜嘉為后芥蒂全消——皇帝此舉確實避免了出現嫡庶之爭。
洛郡王出生后,也沒有大臣催促朱翊鈞早立太子,以固國本。因為洛郡王的繼承權毫無爭議,只要他能平安長大,這帝國早晚有一天是他的。
朱翊鈞雖然沒有表態,但在眾多孩子當中,最關注的還是洛郡王。洛郡王此時兩周歲半,朱翊鈞已經判斷出這孩子身體確實沒有什么缺陷,那么剩下的就是教育了。今日抱他出來,就是讓他對天下萬邦有第一步的感性認識。
皇帝說話的間隙,羅明堅低聲翻譯,將皇帝的話翻譯給伊內斯和利瑪竇。他對漢語的特定詞匯很熟悉,理所當然的將“天下萬邦”翻譯成“帝國”,但他不知道朱翊鈞所說的天下萬邦就是這個詞的本來意思。
范禮安見皇帝態度和煦,斗膽道:“陛下,今日我等有幸見到了帝國的繼承人,請允許我奉上給洛郡王的禮物。”
朱翊鈞笑著道:“可以。”洛郡王很有禮貌,奶聲奶氣的說道:“謝謝!”
范禮安哆嗦著手,從口袋中掏出了一個鑲嵌著珠寶的漂亮盒子——這禮物本來是為朱翊鈞準備的,但既然洛郡王在此,范禮安這點子情商還是有的。
這盒子被范禮安打開,里面裝著一個成人巴掌大小的縱長十字架,雖為銀質,但有些發黑,也有些破舊。范禮安解釋道:“陛下,這是尼古拉五世教皇陛下佩戴了半生的十字架,距今已經兩百多年。我們使團的人都認為,這件禮物代表了陛下的美德和寬大的胸懷,同時這也是一件能夠護佑郡王殿下的物品,還請不要嫌棄。”
朱翊鈞身邊的內官走下丹陛,將盒子在托盤上盛放了,又細細檢查了一遍,方遞給朱翊鈞。
朱翊鈞轉遞給洛郡王道:“你要謝謝人家。”
洛郡王仍奶聲奶氣的對范禮安道:“謝謝你。”說完,他抓起來把玩,因頭一回見到十字架,就問道:“這是小劍么?”
朱翊鈞笑道:“不是的。這是十字架。他們所信仰神的兒子被釘死在十字架上,因此這些人用十字架作為他們的圣物。”
朱翊鈞說完這句話,范禮安等人心中大喜。他們一路之上接觸的所有明國人,沒有一個知道十字架的由來。而皇帝隨口說出,至少說明他對于基督教是有一定了解的。
而洛郡王則手一抖,將十字架扔在托盤上,道:“我不要了。”
朱翊鈞笑著拿起那十字架,對著洛郡王道:“能告訴我,你為什么不要了嗎?”
洛郡王也說不出什么道理,只是道:“不喜歡。”
申時行躬身奏道:“陛下,洛郡王聞慘事而不忍,非‘仁’而何?臣為陛下賀。”包括憨山等在內的殿中官員都躬身道:“臣等為陛下賀。”
朱翊鈞笑道:“罷了。孩子小的很,沒法了解其中的道理。范禮安,你來說說這尼古拉五世教皇吧。”
范禮安躬身奏道:“是。陛下,我的漢話沒有羅明堅好,可否由他來講述?”朱翊鈞聞言看了他一眼,笑著點點頭。
羅明堅深吸一口氣,知道這是范禮安創造的非常難得的機會。快速打了個腹稿,躬身奏道:“尊貴的陛下、殿下。尼古拉五世陛下俗名托馬索·巴倫圖切利,幼年的時候很喜歡讀書。他九歲的時候,父親病故,家庭陷入了貧困,乃至于沒能完成大學的學業。”
“后來,他成為一名年輕的傳教士后,用全部的收入都用來購買書籍,甚至還為此借了很多債。希臘和拉丁作者中的著作幾乎沒有不被他研究過的,而且他把高深的圣經學識和極端的宗教虔誠與多才多藝的人文主義結合在一起了。”
“再后來,尤金四世陛下去世后,巴倫圖切利當選教皇,稱號尼古拉五世。‘誰能想到,’他曾這樣說,‘一位不名一文的窮教士,竟成為一身尊榮的教皇?’”
洛郡王正是喜歡聽故事的年紀,在范禮安講述時,他靜靜的聽著。等講到此處,他嘴唇微動,羅明堅一直在偷眼觀察朱翊鈞和他的表情,見他有話要問,就停了下來。
洛郡王問道:“他父親不是皇帝嗎?”申時行在一旁倒吸一口涼氣,心說果然是龍種,方四歲就能從故事中關注到皇位問題!
羅明堅心中也咯噔一聲,生怕朱翊鈞因此而不悅。偷眼看時,見皇帝臉上仍掛著微笑,心中松了口氣。他笑著回答洛郡王道:“回殿下,教士是不能娶妻和生孩子的,如同佛教中的和尚一般。因此每一任教皇都是從有學問的人里面選出來的。”
洛郡王問這個問題,只不過是因為他自小就已經知道自己將來是要接任皇帝的,才有此問。對于羅明堅所解釋的,也只是半懂不懂,因此就“哦”了一聲。
朱翊鈞接過話頭,溫言道:“孩子,今天父皇教你一個道理。在你聽別人講話的時候,不要打斷他,有問題要等著他都講完了再問。”洛郡王又“哦”了一聲,低聲道:“皇兒記住了。”
朱翊鈞教育完了孩子,示意羅明堅接著說。羅明堅在心中再次梳理了尼古拉五世的生平,也猜到了皇帝的心意,就接著道:“尼古拉五世陛下成為教皇之后,立志成為一個好教皇,要重建羅馬城;恢復古典文學,藝術和知識。”
“他遣了很多使者到雅典,君士坦丁堡,日耳曼和英國去尋求,購買或者抄寫希臘和拉丁書稿,無論這些書籍是異教的還是基督教的。他在梵蒂岡建立了一個大型的抄寫和編輯中心,邀請所有意大利知名的學者來羅馬,翻譯希臘羅馬的古典名作。”
“等到他蒙主寵召的時候,梵蒂岡圖書館已經藏書一千五百卷,目錄三千五百條,使羅馬成為整個歐羅巴的知識中心。也正是出于對知識的尊重,羅馬教會在整個歐羅巴大陸取得了如今的統治地位。陛下,殿下,這就是我所了解的尼古拉五世陛下。”
朱翊鈞抬頭目視羅明堅一眼,對他的領悟能力和語言表達能力暗暗贊許。申時行在一旁聽到整個歐羅巴的知識中心才藏書一千五百卷,不由自主的從鼻子里發出嗤的一聲。心道:“我大明一個地主之家,藏書都可能超過一千五百卷。”
朱翊鈞見洛郡王靜靜的聽完了,就問他道:“你說說看。羅教士所說的尼古拉五世,他為什么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教皇呢?”
洛郡王不答,雖然沒有表現出不耐煩的樣子,但羅明堅講最后一段的時候,他只是在那里研究神父們有些怪異衣袍,根本沒有聽進去。見父皇問起,他裝聾作啞,用手捏住朱翊鈞的小胡子玩耍。
朱翊鈞示意魏朝道:“他有些疲累。讓他去皇后那里休息吧。”這句話洛郡王就聽到了,他立即從朱翊鈞膝蓋上跳下來,微微欠身道:“皇兒告退了。”邁開步子就向御座后面跑去,魏朝連忙小跑跟上。
朱翊鈞目視著他邁著小短腿,跑的飛快,嘴角又揚起笑容來。
申時行躬身道:“陛下,洛郡王尚未開蒙,不必心急。”朱翊鈞道:“你說的是。朕只是我剛學著當父親,恨不能讓他一下子就懂事起來。”申時行等隨駕的莞爾。
范禮安湊趣道:“陛下,我認為殿下彬彬有禮,已經表現出高貴的風度,如此年幼更是非常難得。”朱翊鈞聽了,哈哈大笑,很是歡悅。
閑話并講了個小故事,時間過去了能有一刻鐘。朱翊鈞抱著洛郡王出來,就是讓他見見外國人,同時也要激勵一下自己。他日理萬機,沒太多時間蘑菇,就直接了當道:
“朕作為個人,對天主教并無太多惡感。此前,朕也了解過你們的教義,翻看了你們的圣經。除了一些諸如誅殺異教徒的描述之外,總的來說,你們的教義是導人向善的。”
范禮安等人聽了,齊齊松了一口氣。隨即聽皇帝說道:“但是,請你們解釋一下,以色列人出埃及的時候,因為亞瑪力人對他們不好,耶和華說,要殺盡他們,將男女,孩童,吃奶的,并牛,羊,駱駝什么的都宰了。類似于這段經文的,圣經中有很多,如何解釋?”
假如一道閃電從地上升騰而起,擊向了天空,也不會讓范禮安等人更震驚了。明國皇帝何止是翻了翻圣經,他是通讀過了吧。圣經的來源好解釋,一些與中國貿易的商人手中就有——但無法解釋,如此繁忙的皇帝如何能夠對《圣經》這類讀物看得如此詳細。
盡管震驚,但朱翊鈞的問題是傳教士經常遇到的,羅明堅坦蕩蕩的解釋道:“陛下,這段經文實際上一種隱喻。它必須與《出埃及記》中的那句:‘耶和華以經起了誓,必世世代代和亞瑪力人爭戰。’放在一起理解。”
見朱翊鈞露出詢問之色,羅明堅道:“上帝起誓的時候,按照《舊約》的記載,亞瑪力早已被祂抹去,不復存在。那為什么還要起誓呢?這正是解釋經文的要點——祂所說的亞瑪力人,實際上是指代嫉妒紛爭、驕傲自大、不敬神、不愛人、任意妄為、自私等,只要人心里不讓神作主,立刻就會被靈中的“亞瑪力人”所占領,因此要世代與之征戰。”
憨山聽了,微笑道:“這種解釋倒與佛門有些類似,佛經中的邪魔外道,也要佛弟子去超度他們,而這些所謂的邪魔,不過是人心中的貪、嗔,癡罷了。”說完,雙手合十向范禮安示意。
朱翊鈞聽了,也微笑道:“憨山胡說了。佛經中何曾教你去殺人呢。你說的邪魔外道,不是人類,不過是個人修行所見,人在平日里又何曾見過呢。”憨山見自己說錯話了,心里撲通撲通的,連忙點頭稱是。
朱翊鈞對范禮安道:“在朕的國度,經中凡有對異教徒征戰、殺戮或者恐嚇的言語,一律不得傳之。若想傳教,須將這些鼓動仇殺的經文刪了去。”
如果說讓范禮安等人跪拜他們咬咬牙能夠接受,朱翊鈞提出刪改經文的要求,則遠遠超出了范禮安的權限之外。他如同遭到雷擊,還試圖掙扎一下:“陛下,這段經文我們一直是這樣解得——并無鼓勵殺戮之意。”
朱翊鈞聽了,冷笑一聲道:“哦?那宗教裁判所移送給歐羅巴國王的那些異端,讓他們被砍頭、焚燒、遭受絞刑的,都犯了什么十惡不赦的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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