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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章 隔離審查

  海瑞能夠出現在此處,還是辦案經驗多使然。多年來他在巡回法庭審案過程中,見識過太多的奇葩官員,其中膽大包天的所在多有。

  洪應明調查馬文英被殺案,《南京日報》辦事處被燒;馬俊賢在離開巡回法庭之后,險些被滅口。這些已經掌握的情況,讓海瑞判斷出浙江出現了大問題。

  但在沒有具體線索的情況下,海瑞也沒有什么好辦法。巡按張文熙這些天把杭州大營倉儲查個底掉,也沒找到馬文英這個倉大使賬目存在什么問題。直到“馬文英烈士”案發,才從另一個角度暴露出浙江駐軍問題的一角。

  此際朝廷軍改尚未徹底完成,地方駐軍仍在巡撫麾下,“馬文英烈士”案發,吳善言難辭其咎。海瑞猶豫再三,還是利用自身權限,向朱翊鈞發了直奏。

  為保完全,他還自費給張居正同時發了一封光報信,為了把事情說清楚,在盡力壓縮的情況下還是花了四百多兩。幸虧火耗歸公改革之后,海瑞的俸祿大增,否則打死他也拿不出來這筆錢。

  其實這錢花的冤枉,海瑞這窮官只要隨便給張居正發幾個字,以張居正對海瑞操守和資產的判斷,也能知道事情的嚴重性。

  奏章和信件同時到京之后,果然引起了朱翊鈞和張居正兩人的高度重視。朱翊鈞對軍事改革是極度敏感的,海瑞奏章中所言的有人假冒烈士、虛領田餉的問題,必須一查到底。

  海瑞在成為南京大理寺卿之后,平常很少如同其他高官一般,沒事也利用銀章直奏請安。他的奏章言必有物,次次都能解決政策問題。但因為光報線路緊張,海瑞從未用光報發奏。如今一反常態,利用了光報,說明浙江的問題已經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

  但朝廷和海瑞一樣,對浙江的問題掌握的都不多,這幾年安全局也沒有關于浙江異動的情報上來。朱翊鈞和張居正商量了一下,認為不管浙江存在什么事兒,吳善言這個最高長官一定是有問題的,因此最佳處理方案是立即將之停職,讓一個有決斷力的大員接替,配合都察院將浙江的問題根源挖出來。

  張佳是張居正的鐵桿,這些年官位穩步上升到了三品。其人殺伐果斷,有酷吏之風,昔年起復高拱的邵芳大俠就是他捕殺的。張居正向朱翊鈞推薦了他之后,朱翊鈞也覺得這人合適,因此才有了那份光報詔旨。

  二月底,杭州左右大營蠢動,海瑞也得到了消息。他在杭州不認識特別信任的官員,掌握不了內情,只能心急如焚。

  從二月底開始,他先后派出好幾撥人到光報局打聽,問朝廷有無給他的詔旨,結果光報沒接到,南京兵部侍郎張佳先到了他的行轅。

  海瑞問他何來,張佳笑道:“總理大臣前兩天給我發了光報信,讓我到你處接旨,道是接替吳善言,詔旨應該也快了。”海瑞大喜,將自己掌握的情況和盤托出。

  等三月初二日,聽說營兵出營到驛政賓館告狀,海瑞心知吳善言已經發動。他和張佳一樣,沒有詔旨什么也做不了,無奈之下,兩個大員直接到光報局坐等。

  幸虧當日十時,詔旨跨過了北直隸的大霧,到了杭州光報局。海瑞和張佳因事情緊急,生怕張文熙遭遇不測,立即騎馬直奔,最終將吳善言拿下。

  張佳盡管著急,但接高官之印手續繁雜,其中最重要的是要理清衙門賬目,否則接任官就得理前任的舊賬虧空。

  張佳雖然帶著幕僚加班加點,但在吳善言不配合的情形下,待查過巡撫衙門賬目,接了印信,已經是三月初五。

  此時海瑞等三人這才有時間坐在喝茶,一起理理來龍去脈。

  待將各自掌握的情況交流完,海瑞心有余悸道:“沒想到吳善言真敢逞兇,也幸虧念華機靈,否則等我和張巡撫去時,也晚了。”

  張文熙這些天也覺得自己當時發揮超常,聞言哈哈笑道:“這吳善言想不開事情。如今圣天子在位,他就是利用兵變殺了我,還能瞞天過海不成?巡按死在兵變之中,他至少也要下獄——能得保首領也懸。”

  海瑞和張佳對視一眼,張佳咬牙道:“如此說來,若吳善言犯下的罪過被揭露,后果比引發兵變嚴重的多!不知道他到底隱瞞了什么。可惜,詔旨中沒授我審問吳善言之權”

  海瑞聽了微笑道:“這個不妨事。昨日朝廷新發詔令,官員待堪有新規了。”

  張佳疑惑道:“我怎么沒接到?”

  海瑞笑道:“還是張江陵先給我來的光報信,想讓我給你們解讀這詔令,正式詔令太多,沒辦法發光報,再有五六天才能到呢。”

  “總理大臣的信也簡短,但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此詔令簡稱‘雙規’,要求待堪官員在規定的時間、地點就案件所涉及的問題作出說明’——換言之,叫做隔離審查!”

  《關于對待堪官員實施隔離審查之詔令》在朝廷醞釀了許久,終于被浙江馬文英烈士案誘發,在京發布之后,特急發往杭州。

  “刑不上大夫”制度出自《禮記》,是封建王朝以德治國的一種執政思路,其核心思想是“上設廉恥禮義以遇其臣,而臣不以節行報其上者,則非人類也。”同時,這制度也維護了上層建筑的體統,有助于愚民。

  對于“刑不上大夫”這條禮制,歷朝歷代都有具體措施予以保障。例如魏明帝制定“新律”時,首次正式把“親故賢能,功貴勤賓”寫入法典之中,使封建貴族官僚的司法特權得到公開的、明確的、嚴格的保護。從此時起至明清,“八議”成為后世歷代法典中的一項重要制度,歷經一千六百余年而相沿不改。

  在大明建極之后,太祖也嘗與侍臣談論對待大臣的禮節問題,太史令劉基對他說:“古代公卿有罪,通常詣請自裁,從不輕易施以污辱之刑,目的在于保存大臣的體統。”侍讀學士詹同也說:“古代適用刑不上大夫的原則,以鼓勵形成廉恥之節操。如果能做到的話,則君臣之間的恩與禮就都可以實現了。”朱元璋對此深以為然。

  雖然后來的明代皇帝經常對大臣施以杖刑,談不上什么“禮遇臣下”。但在司法實踐中,對于官員確是有明顯優待的。其中最阻礙司法調查的是,在罪行未明的情況下,官員是不能輕易被審問的——皇帝下旨詔獄的除外。

  但“詔獄”作為溢于國家正式法律體系之外的特殊制度,其合理發揮作用的前提,并不是建立在某種制度基礎上,而是權力掌握者與行使者的意愿,故具有濃厚的人治屬性。

  正因為此,“詔獄”制度自身可能所具有的合理性因素,也會因為秉政者個人的私心而大打折扣乃至于消逝殆盡,甚至蛻變為自逞私欲的工具;一旦君主昏庸、權臣秉政之時,掌權之人多借“詔獄”之名,泄私憤,逞淫威,打擊異己,禍害無窮。

  大明的“詔獄”又稱“錦衣獄”,曾經造成的冤案可謂罄竹難書。盡管從皇帝的角度看,朱翊鈞覺得這制度用起來很順手,但有了孩子之后,他經常考慮后代出現昏君的問題,因此在張文明遇刺案之后,他就沒有繼續使用詔獄。

  去年,經過多年巡回法庭的淬煉之后,大明第一法律專家海瑞上了一道奏疏,痛陳詔獄之弊,希望朱翊鈞從立法層面永遠廢除詔獄制度,其中懇切之語,令朱翊鈞動容:

  “蓋一成之法,三尺具存。而舞文巧詆之人、曲致希合之吏,猶或高下其手,輕重在心,鉤摭鍛磨,罔用靈制。又況多張網穽,旁開詔獄。理官不得而議,廷臣不聞其辨。事成近臣之手,法有二三之門哉!是人主示天下以私而大柄所以失于下,亂所由生也。”[注]

  在海瑞的奏章上,朱翊鈞批答知道了,當時并未作出肯定的答復,但廢除詔獄的想法由是堅定:待能夠部分取代詔獄功能的制度建立起來之后,才是廢除詔獄制度的時候,否則難以突破“刑不上大夫”這一禮制給司法實踐帶來的阻礙。

  朱翊鈞前世作為一個中層干部,對隔離審查的措施有過了解,也看過很多好漢在雙規地點洗心革面,重新從鬼變成了人的紀錄片。當時的他會感到疑惑,為什么不動刑罰,這些人就發自內心的悔過了呢?

  抱著這個疑問,他當時曾經與監察部門的人員進行過交流,由此了解了一些手段,在朝廷新頒布的詔令中改頭換面的都用上了。待詔令成稿,都察院等部院又提了兩輪修改意見。

  恰逢吳善言案發,朝廷就將之頒布了出來,而吳善言就有幸成為本時空第一個被“雙規”的高官。

  三月十日,詔令下達杭州。同時,都察院任命張文熙為吳善言審查專案組長的文件也隨之抵達。

  三月十一日,杭州西湖湖畔的一棟別墅里,吳善言面對著一張桌子和文房四寶,冷笑著對張文熙道:“你別廢話了,想讓我寫什么?”

  張文熙溫煦的笑道:“吳大人不要誤會。都察院的政策呢。就四個字,治病救人。俗話說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你就寫一寫任官的這些年,那些事做錯了——算是自述吧。嗯,那個,檢討了解吧,跟那個差不多少。不管你寫什么,我們都核實,要是沒錯呢,您也好官復原職不是?”

  “想一想張佳巡撫,蔡國熙布政司使,原來不都被停職勘查過,查過了照樣是一個好官!現在不還官運亨通嗎?”

  吳善言冷笑著拿起毛筆,筆走龍蛇:“清風兩袖朝天去,免得閭閻話短長。”

  張文熙看過道:“嗯,我也是剛接觸這審查程序,咱與老哥兩個一起參詳——吳大人字寫得不錯,繼續,繼續。”

  第二日,一宿沒睡的吳善言繼續寫了無數遍《石灰吟》和《正氣歌》。

  第三日,兩宿沒睡的吳善言在張文熙的啟發下,開始寫自傳。從小時候摸魚抓蝦開始寫起,寫到了自己年邁的母親,聰明的兒子、女兒,以及與他們在一起的快樂時光。

  第四日,三天睡了兩個新時的吳善言寫出來自己去年娶得小妾,描述的她是如花似玉,善解人意,還用混醬醬的腦袋編出了一首小令,被張文熙加了雞腿。

  第六日,張文熙把南京兵部員外郎龔某的自訴狀副本拿過來了,還給吳善言展示了一下龔某的親筆簽名。搓著手道:“哎,老哥,你的形勢不妙啊。這龔至強竹筒倒豆子啦。嗨!都推你腦袋上啦,這很有攀誣的嫌疑啊。”

  第七日,被吳善言夸沒邊的小妾的自訴狀也拿進來啦。張文熙搓著手道:“老哥,咱核實過了。當然啊,你的如夫人專門有婆子照顧的啊,弟弟我看都沒看一眼啊。這個不妙啊,她說您府里不少浮財,都被您的三夫人卷跑了也。這個不行啊,我已經派人去抓那個三夫人,應該還沒出浙江。您看,您看這事兒鬧的”

  三月二十五日,張文熙:“吳善言,你對自己的錯誤挖掘的不深不透!你還有僥幸心理!翁大立翁尚書保不了你!他昨天已經被隔離審查,我勸你認清形勢——須知,你的自訴狀和認錯態度,要作為你將來量刑的依據!你可想好了,不可自誤!”

  吳善言:“”

  到了三月底,張文熙拿著最終成稿的吳善言自訴狀,愁眉苦臉道:“老哥,瞅你交代的這些,這夠殺七八回的啦。要想不破門抄家,你還得立功啊!想一想,對照我給你的名單,有沒有同伙還沒交代出來的?我保證,從今天起,你交代出來一個,我就給你記一次立功表現——搞好了就不用死啊。大哥,聽弟一句勸,我都是為了你好,畢竟都在浙江為官,咱們算半拉老鄉啊。”

  吳善言流淚道:“都交代了,我再寫,就是攀誣了,罪過更大。我錯了,我錯了,我對不起皇上,對不起我這些年吃的民脂民膏。兄弟,我想死——是兄弟的話,給我個痛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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