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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二百二十五章 疑案

  萬歷十年正月十六,葡萄牙使團在杭州度過了火樹銀花不夜天一般的元宵節,個個黑著眼圈,哈欠連天的乘船北上。此時的杭州城,屬于世界頂尖的大城市人口二百九十一萬,這些葡萄牙土包子哪里見過如是繁華?

  葡萄牙使團離開杭州的一路上,竟然見了兩撥百姓敲鑼打鼓,向知府衙門敬獻“明如水,清如鏡”的匾額。

  伊內斯又發牢騷道:“如果里斯本的法官都能像杭州地方官獲得這樣的榮譽,那可是”可是了半天他沒有接下去,但羨慕之情溢于言表。

  利瑪竇自從進入中國以來,能力水平飛速提高。他認為其中必有蹊蹺,就讓使團中熟悉漢話的通譯去打聽一下。那通譯回來說:“我聽他們說的是,明國有一個極度清廉的大法官,他即將進駐這座城市。因此這里的地方官最近集中清理了一些案子。”

  利瑪竇向伊內斯攤了攤手,示意他這才是真相。伊內斯笑道:“那請您在歐羅巴找出一個能夠令地方官這樣做的法官。”利瑪竇為之語塞。

  范禮安笑道:“我的朋友們,我們所見的一切,讓我對這個帝國年輕的君主更加好奇了,讓我們快點走,這樣就能早些見到他。”

  杭州百姓口中那位“極度清廉的大法官”當然是指海瑞海剛峰。

  海瑞在萬歷三年處理完江南民變案之后,被朝廷敘功加銜為都察院右都御史,兼任南京大理寺卿,負責組建帝國流動法庭。

  若授之以清貴閑職,不免又浪費了他精湛的法律功底和清廉自守的民望,而且如果海瑞成了一個總是提意見的反對者,也非朱翊鈞所愿。

  于是,在萬歷三年,圣旨下到南京,讓海瑞籌建大明的巡回法庭,負責各地案件的終審。巡回法庭的建立,是大明法制史的一次躍進,而海瑞接到任命之后,也如魚得水,終于在生命的最后階段,迸發出他的職業生涯中最璀璨的光輝。

  海瑞在籌建法庭,編輯案例、完善法庭規章制度的同時,每年至少要抽出一半的時間,出巡在各地進行巡回審案。因為他明察秋毫,秉公斷案,“海青天”之名日益響徹大明。

  江南能捕捉商機的書商,將海瑞幾年來所斷的蹊蹺官司編輯成話本和小說,各種版本的《海公案》賣到手軟。各地的戲班子隨之跟進,將海青天的形象搬上舞臺,更助長了海瑞本就如日中天的名聲。到萬歷十年的時候,大江南北出現了一種有意思的現象:海瑞成為還活著的并存在于文藝作品中的傳奇。

  但閱讀這些文學作品的老百姓不知道的是,海瑞的存在意義絕對不止成為一個“青天”那么簡單,他通過巡回法庭這個放大器,將他的清廉變成一劑青霉素,注射進入大明這個已經開始嚴重腐化的肌體。

  朱翊鈞選擇海瑞這個嚴格而又有能力的大理寺卿,使得巡回法庭成為大明最為風清氣正、冤假錯案最少的司法機構。截止萬歷九年底,八個巡回法庭已經在大明各省走了一個大圈,共糾正冤案六千八百余起,斷案三萬七千余例,總結整理了各種典型案例一千四百三十個,并促使朝廷修改《大明律》具體條文一百五十余處。

  出于對司法權力制衡的考慮,皇帝并未授予巡回法庭在糾正錯案的過程中以督查官員之權。但巡回法庭每糾正一個錯案,必須將其中可能存在的腐敗線索,按照該官員的被管理權限,移送給兩京都察院或地方按察司。

  而巡回法庭移送的線索,都察院和按察司是必須給皇帝一個說法的,相應的報告必須移送巡回法庭簽閱。如此一來,就在案件糾察工作上形成一個完整的閉環,在海瑞的監督下,閉環各個環節上的魑魅魍魎都被反復滌蕩。

  巡回法庭所到之處,大量冤假錯案被糾正,與之相關的腐敗官員一串串、一窩窩的被隨之而來的都察繩之以法。

  效果非常顯著,從萬歷七年開始,大明的吏治就為之一清。大量冤假錯案造成的民怨得到極大緩解,“官府衙門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的情況也得到了很大糾正。

  在朱翊鈞授意下,腐敗官員一旦被查實,兩京各大報紙一般都會連發幾篇文章,將之徹底的釘在恥辱柱上。在以“孝”治國的國度里,此類曝光對當事人的打擊是致命的,是真正的社會性死亡。

  后世的史學家研究,海瑞建立的巡回法庭絕不僅僅是法庭,而是掌握在朱翊鈞手中的反腐敗利器。海瑞如同一柄絕世的神兵,其凜冽寒光所照,大明先是出現了點點凈土,隨即這些凈土連接成片,終于還給百姓一個朗朗晴天。后世的社會學家據此還發明了一個詞兒,叫做“海瑞效應”。

  萬歷十年初,在南京巡回法庭總署過了年的海瑞再次出動,須發皆白的海青天出巡的第一站即放在杭州。因為萬歷十年的冬天,杭州下了一場歷年罕見的大雪。大量仍相信天人感應的杭州市民,都在傳說杭州一定是出現了大的冤案。

  海瑞本人不相信天人感應之說,他盡管已經古稀之年,但因把學習當做重要的修身原則,一直能跟上形勢。他不僅不是一個食古不化的倔頭,還是一個與時俱進的能臣。報紙上普及的格物知識,海瑞是每期不落全看的。而且,他還緊跟時髦做剪報。

  雖然不信天人感應之說,但民有所呼,我有所應。海瑞本來就打算在萬歷十年初就帶著第三巡回法庭出巡,將第一站選在杭州也就是順便萬歷九年底,相關文函就被送到浙江布政使司,通知海大人明年第一站到杭州。

  他這一順便不要緊,浙江布政使司的巡撫衙門、布政司、按察使和杭州知府以及所有縣官春節都沒過好,連續加班復核三年以來所有司法案件。凡是海瑞巡回法庭管轄范圍內的各類文案,都列出整改條目進行自查。

  按照浙江巡撫吳善言的說法:“自查自糾盡管有失官僭,但在海大人面前至少爭取有一個好態度!不管是誰,膽敢掉鏈子,老子剝了你們的皮!”當然,吳巡撫并不能剝誰的皮,這里是將掉鏈子官員官衣剝掉的意思。巡撫要參自己的下屬,那還是一參一個準的。

  經過連續兩個月的精心準備,杭州終于達到了海晏河清的境界。萬歷十年二月初三,到達杭州的巡回法庭放出告牌之后,法庭門外門可羅雀。

  海瑞開始時還懷疑是不是杭州地方把進法庭的路給封了此前就有個愚蠢的地方官這樣干過,還有的地方官安排人在海瑞面前“演官司”哩。他派了好幾撥人出去查看,結果反饋回來的消息是杭州市面一切如常,街頭巷尾打聽的結果是年節前后,整個浙江把積案都判決了,所有司法案件又復核了一遍。

  海瑞啞然失笑,也不以浙江布政司這樣做為忤。海瑞覺得如果在自己有生之年能讓所經之地青天朗朗,那將是對他最大的褒獎,海剛峰死而無憾!

  次日,海瑞正準備移函下一站,門外的鼓聲卻響了。閑了兩天的助手們個個都向抹了神油一樣來了精神,將那擊鼓之人引入大堂。

  那擊鼓之人是一個半大孩子,戰兢兢的拿著狀紙,進入大堂就趕緊跪下磕頭。海瑞讓人接來狀紙,展開看時,竟然是一件兇殺案,而且是首告!

  海瑞無奈扶額,溫言對先問了堂下的少年多大,叫什么名字。然后對他道:“本官這里只接杭州府已經判過的案子,你走錯衙門了。而且,狀紙上說你父親被殺于野外,錢塘縣沒有去勘查嗎?縣里如何說的?”

  那孩子開始時緊張的直發抖,見海青天對他很是溫和,緊張感下去不少。乍著膽子道:“稟告大人,錢塘縣說是無頭案,只能暫列疑案,慢慢破案。為我些狀紙的人也說您這里不能接我這狀紙,但也是他讓我先到您這里來的。”

  此言一出,海瑞來了興趣。又問他道:“哦,這是為何呀?”

  那少年哭道:“寫狀紙的說,家父被殺這個案子,一定牽涉到了吳巡撫。錢塘縣和杭州府都是不敢查的,我也恐有殺身之禍!但如果我先來您這里點個卯,那杭州府不查也得查,我的性命興許能保住。”

  海瑞聽了,疑云大起,心里面不斷盤算。按照他自己起草的《大明巡回法庭章程》,這個案子他是絕對不能接的。但聽這少年如此說,如果不接下這案子,這少年若有個三長兩短,他海剛峰還不得后悔死?

  他如今這般歲數,早就活成了精,一眼看去這少年神態表情,就知道他一點沒有撒謊。但自己所定的章程,朝廷早已明發天下,如今他已經活成了偶像,如何能知法犯法?

  正躊躇間,身邊的侍衛王潔如近身低聲道:“大人,您不妨打發他出去,我會跟上他,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可能,我把那個指使他來的那個人也揪出來。”

  王潔如起了個女子的名字,卻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好漢子。他本是內宮侍衛,因朱翊鈞怕海瑞得罪人太多而遭到不測,特意讓他帶領一個內衛小組,到海瑞身邊保護他的。

  三年多來,王潔如早就被海瑞的人格魅力折服的五體投地,盡心盡力的扶保他,無聲無息間為海瑞化解了多次殺機。海瑞對這個侍衛也高看一眼,平日里對他非常關心愛護。

  此時聽王潔如這般說,海瑞覺得是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他輕咳一聲道:“嗯,既然你已經來此照過本官的面了,這狀紙你拿回去。去找錢塘縣或者杭州府,隨你。”

  那少年抹了一把眼淚鼻涕,接過狀紙,跪地砰砰磕了兩個頭。沒有什么多余的話,站起身出了大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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