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贄跟著馮邦寧看過了排版房,又進印刷房間去看。見房間內部放置著一模一樣的十架全部木制箍鐵的機器,怪模怪樣的,也不知怎么個用法。
馮邦寧見李贄有詢問之意,就示意工頭演示一遍給李贄看。那工頭即安排一個工人將已經排好版,校對過的活字盤放入刷機內倒置,底下用一個放著黑乎乎的膠泥一樣的鐵盤子托住。
李贄指著那鐵盤子,問馮邦寧道:“這是何物?”
馮邦寧解釋道:“這是要倒模,盤子里裝的是松香、蠟和什么別的東西混合的玩意兒,具體我也不知,也是日升隆所售。”
說話間,李贄見工人打開機器下方一個銅制長嘴燈,用火來烤那托著活字的鐵板,隨即翻轉邊上一個沙漏。
不到盞茶時間,沙漏內沙子漏盡,工人將油燈關閉,將印刷機上方一塊帶著木柄的鐵板放下,在鉛活字底部壓住。
又過了盞茶時間,工人將鐵板、活字抬起,將鐵盤抽出,李贄湊過去看時,見鐵盤底部已經制成了一塊完整的印刷模板。
李贄走過去伸手摸了摸,堅硬如鐵,且條理整齊,和雕版不相上下。
李贄目眩神迷,笑著問馮邦寧道:“這選字制模多長時間能做一塊兒?”
馮邦寧回道:“若是快手四個同時干,制一個五千字的報紙一面,兩個時辰可完成一塊兒,比雕版快了不知多少。”
說話間,工人將制好的模板取出,在印刷機另一端固定了。從機器邊上取下兩個帶木柄的皮錘子,上面油乎乎的盡是些黑油,然后用兩個皮錘輕輕捶打已經制好的字模。
馮邦寧對李贄道:“大哥,這是灌墨的步驟,你細看看這個印刷,這個就厲害了。”
李贄見那工人將皮錘放回原位后,從機器上打開一個消息,隨即放下一個沉重的皮滾筒,恰好放在涂滿墨的模板一端。馮邦寧指著那滾筒解釋道:“這個滾筒外面包著軟皮,里面大概是實心的鐵棒,我這力氣拿它都費勁。”
李贄聽了看了馮邦寧一眼,笑道:“你有力氣嗎?大言不慚!”馮邦寧為之氣結。
旁邊的助手此時已經將機器旁邊的一塊放入紙張的鏤空平板放在字模之上,那工人用手壓著滾筒柄滾壓過去,然后助手將平板抬起一張印滿字跡的書頁即成。
這邊將印好的紙張的平板取下旁邊另一個助手又從另一側放入鏤空裝紙的平板,滾筒反向滾動又印好一張。等這張印好了此前的助手已經換上了新平板,那工人又反向將滾筒滾過去。
如是者連刷了三十張見字跡有些淺淡了,工人復又填墨。等他填墨的工夫旁邊兩個工人將一張張紙放入鏤空的木板中展平壓好。
李贄暗中計時計數發現一架機器三個人伺候,一炷香時間,竟印了一百多張,真可謂快如電閃。他嘆口氣道:“真巧奪天工之物也天機閣賺的這份錢該著!”
萬歷三年的六月十八,是南京市民此后念叨了好幾十年的日子。當日因天公不作美,是個濃陰天,南京城全在黑云籠罩之下。
然而,《皇明南京日報》的出現如同劃破這烏云的閃電,把全體南京士林和市民都震得目瞪口呆。
而被李贄潤色過的《松江民變誰之過?》磅礴雄文,如同雷霆般擊打在江南人心之上!
隨即連續三天《皇明南京日報》連發《江南兼并調查報告》、《朝廷重申禁奴令之探究》、《江南土地兼并、賦稅及小農之關聯》三篇力如千鈞的重磅文章,把江南人心攪得雞飛狗跳。
整個江南如同一個大馬蜂窩一般被馮邦寧和李贄拿大棍子一捅就亂成一團。而隨之而來的《皇明南京日報》徹底火了,火出了天際!
因前三日報紙免費贈送,日報社三天內分別在南京共送出報紙五千份、一萬份、一萬八千份,
等到第四日收錢賣報,兩文一張的報紙當日即賣出五千五百份,且逐日增加。未到半個月,滿城凡是有鋪子的商家,近乎全數訂閱,有的大飯莊一家甚至訂十幾份,而報紙的總銷量最終穩定在一萬份上下。隨后蘇松、杭州等鄰近州府,商旅聞風而動,各家快船派出的代表,擠滿了南京日報社。
還沒等已經被震的失語的帝國南方士林反應過來,六月二十六,朝廷關于松江民變的處置終于到了南京:
董、周、高、王四家樹大根深的江南大族,因操弄民意,以民變脅迫朝廷,欲逞不軌的罪名,被錦衣衛江南局帶兵圍住,連根拔起。
此前四家雖然都被海瑞查了個底兒掉,但士林鼓噪之間,南京朝廷中也有呼應,欽差海瑞沒有拘押嫌犯,調查完了打了板子都放了。
在提心吊膽中等了一個半月,見朝廷一直沒有反應,各家都松了口氣——朝廷賦稅,仰給江南,看來朝廷優容士族,未必能下死手。更何況,現在江河之間,都在大興水利,我們知錯了,多獻糧、多出工還不行嗎?
于是江南大族,紛紛出糧出人,配合朝廷興修水利——同時多家族長告誡族人,朝廷因要維護興修水利大局,才有此次息事寧人,以后可不敢做這殺頭事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竟然是《皇明南京日報》開了清算的第一炮,等各家反應過來,想要有所反應的時候,已經沒有任何還手之力,連財產都轉移不出去了。
朝廷此番大動干戈,打的各大士族膽戰心驚。被抄家的四大家,瓜蔓眾多,和江南各族多有經濟往來,一時之間,江南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周、高兩家倒也罷了,只是錢多,地多,有幾個進士舉人都沒有太大出息。董、王二族都是出了好多顯宦的名族,以“忠孝傳家、書香門第”在江南得享大名。董家僅在嘉靖朝就出了兩位侍郎,田連阡陌,堪稱豪富。
王家更不得了,王世貞此際為加銜都察院右僉都御史,督撫鄖陽的重臣。其家源流于漢代名宦王吉,自漢代以降,名宦輩出;王世貞的父親王忬為嘉靖朝倒嚴先鋒,公論蒙冤而死。
王世貞在士林如同泰山北斗一般,和李攀龍、徐中行、梁有譽、宗臣、謝榛、吳國倫被譽為國朝“后七子”,執大明文壇之牛耳。
然而這一切都沒有什么卵用,南京日報連篇累牘的報道之下,上述四家的罪行人證、物證全數曝光,對其家聲構成毀滅性打擊。
隨后,松江徐階徐老相爺在南京日報上發表的一篇署名文章,將四家往來勾連,并鼓動徐家牽頭民變的事兒都兜了出來——這反戈一擊直接把四家打落深淵,再無翻身之望。
圣旨加急到達鄖陽,直接將王世貞罷官,欽差還究問其是否對其家參與松江民變的事兒知情。王世貞接了圣旨,整個腦袋都是空的,直接昏迷倒地不醒。
到了萬歷三年八月二十,整個江南還在為“松江奴變”紛紛擾擾的時候,朝廷終于結束了對王世貞的審查,將之無罪釋放。等他從獄中走出,回到了蘇州太倉后,迎接他的是滿耳的哭嚎和滿眼的如喪考妣。
四大家族包括王家在內,所有參與松江民變的人員此際全數被拘押在南京等待判決,家產、田產近乎全部抄沒;所有五服之內的男丁,功名盡數被朝廷剝奪。
曾與犯事四家密切往來的各大豪族世家、文壇領袖,都如朱翊鈞所料,通通嚇呆了,鵪鶉般一聲不出。包括潘季馴協理治河大臣在內的各級官府,指揮全國各地豪紳,都如臂使指一般,沒一個敢陽奉陰違的。
讓這四家無比慶幸的是,在去年朝廷第三次拍賣鹽田時,各家都拿出些老本,拍了些鹽田在手;再加上朝廷對祭田不予抄沒,因此這些家還沒有人流落街頭。
鐘鳴鼎食的豪奢享受一朝盡喪,多年收集得金石、古董、藏書以及積攢在家中銀窖的海量金銀,全數化為浮云,都被錦衣衛搬入了皇帝的內庫。
而他們家族的遭遇,更令江南多家沒有參與鹽田拍賣的世族把腸子險些悔青。
所有這一切,讓王世貞始終處于恍惚之中——他時常想,可能明天一覺醒來,會發現這一切都是一場噩夢。
然而令他膽寒,每日都夜半驚醒的,并不是噩夢。而是每日在南京發行的《皇明南京日報》——次日即可用快船賣到蘇州。
輿論正在以泰山壓頂之勢橫掃,將江南此前所有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所謂“士林清議”,全數掃入了歷史的垃圾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