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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二章 勾兌

  萬歷五年八月初,正是初秋進補的節令。京師順福羊肉莊的大堂里,進來了三位衣著打扮不俗的年輕人。

  “客官您里面請!”

  “公子三位,雅座哦”這店小二也不知是哪個地方人,迎賓后對著柜臺方向的一聲高喊之中,那個“哦”字高高的挑上去,婉轉高亢,如同唱歌一般,讓沈懋學的嘴角就帶出笑來。

  他笑著對身邊人道:“岱輿兄、長卿兄,愚兄就歡喜這飯莊羊肉地道,今日咱幾個在此共謀一醉。”

  沈懋學口中的岱輿兄,乃張居正次子張嗣修。萬歷五年的會試高中后,取號岱輿。

  而另一位長卿兄,則是明末五子中的怪才屠隆。屠隆字長卿,號鴻苞居士——除了字正常些,這名和號在后世人看來簡直是故意搞笑一般。

  沈懋學今天請張嗣修吃飯,就是為了照顧朋友屠隆。這屠隆好游歷,博學且精通曲藝。他曾經編導過一出戲完全沒有曲子,正是后世話劇的雛形——在當時帝國北方,他的名氣還要高出湯顯祖一些。

  這屠隆也是今年的進士,和沈懋學兩個同科,不過是個三甲,按理要選官外放。然而屠隆這廝才學雖高,家中條件也好,卻是個典型的風流才子,超級渣男,專門勾結有夫之婦和有婦之夫的那種——沒錯,這廝還是個雙插頭。

  他入京之后,短短半年工夫,在京師已經有了三個青樓相好,和一個侯爵夫人曖昧,并蓄養了兩個。跟他一起來參加丁丑會試卻沒中的湯顯祖曾經贈送好哥們詩兩句:“豈有妖姬解春姿,豈有皎童解詠詩。”將其放蕩至放縱的性情暴露無遺。

  明代到了后期,淫風甚熾,是一個“承平日久,民佚志淫”的亂時期。從帝王公侯到文武百官,從文人墨客到販夫走卒,從春藥秘方道春宮畫冊,從歌姬成群道青樓滿布——民間充滿了和個人主義放縱的思潮,這也為出現李贄、羅汝芳、王艮等思想家的出現奠定了社會基礎。

  屠隆因為在京師相好太多,因此不愿意外放州縣,磨磨唧唧的不去吏部選官,挖門盜洞的想留京觀政。因為和沈懋學關系較好,就拜托他走一走張嗣修的門路,畢竟總理家衙內還是同科,這關系不用豈不是傻子。

  沈懋學在丁丑科因得到了秘密資料,加上確有才學,高中了頭名狀元。而張嗣修在本科也高中榜眼,二人執本科牛耳,都被選為庶吉士,授翰林編修。張嗣修的哥哥張敬修,就是前文的張嗣文卻名落孫山——此也可為張居正并未操縱丁丑會試的佐證。

  丁丑科因為朝廷要變法,推遲了兩個月,到了四月份才開考。張居正作為變法總理大臣,擔任閱卷主考乃應有之意。張四維作為皇帝代表,擔任了副考。

  因張嗣修參與了本科殿試,張居正在未糊名的情況下就避嫌了。張四維帶著九卿大員累個臭死,排出名次張嗣修本為二甲首位。朱翊鈞覽名單后,因要明示皇帝對張居正優容之意,將張嗣修名次提到了榜眼——三甲不用再考庶吉士,直接列位翰林編修。

  同行三人中,屠隆名次雖然低,但此際文名已經顯于天下,因此三人算是身份相若,在一起小范圍吃飯并不違和。

  三人進了順福飯莊樓上雅座,伺候的店員給支上京師最近風靡的涮羊肉火鍋,又配了些青菜豆腐,芝麻醬碟。沈懋學拿起長筷子,指著火鍋道:“岱輿兄,在家常吃此味乎?”

  張嗣修和他哥張敬修性格不同,為人有些風趣,聞言笑道:“此九卿之味也——如今也成百姓之所好。”

  沈懋學和屠隆聽了訝然,心道這張嗣修知識都學雜了,沈懋學乃笑道:“愿聞其詳。”

  張嗣修笑道:“此為‘擊鐘列鼎而食’的變種,‘大丈夫生當五鼎食’,而天子食九鼎也。”

  沈懋學兩個聽了,都撫掌大笑。屠隆道:“岱輿兄解釋的妙!還別說,聽你這么一說,這銅鍋子看著格外順眼起來。哈哈!請,請!”

  三人邊吃喝邊談話,首先講到的就是朝廷即將頒布的變法大詔。

  張嗣修雖然在張居正身邊能受到些熏陶,但張居正日理萬機,在兒子的教育上花費的時間卻不多,頂多給改改練筆的八股文章,順便出出在朝廷中積蓄的壓力。

  因此張嗣修連張敬修的情商都不如,雖然覺得賣弄有些不妥,但難得在同科面前顯擺一番,就打開話匣子道:“家父雖然回家時不與我們講述朝政,但最近幾天和幕僚聊得多,我還真聽到點。”

  見兩人都停著認真聽講,張嗣修笑道:“本月十五日,大詔將頒——變法大略已經定了。”

  “聽家父講,這變法大詔竟是皇上親自起草,翰林、侍從等不過稍加潤色,第一段先講大略——述百年遠景;第二段講規劃——分五十年、三十年、十年、五年將變法大政籌劃明白;第三段才講今明兩年——將先從田、兵、郵、馬、船等方面著手變法。”

  沈懋學和屠隆聽了,目眩神搖,沈懋學感嘆道:“今上真可謂是大其心,大手筆也!也非令尊這樣的經天緯地的大材,才能將皇上的籌劃實現!”說完,還夸張的豎起拇指。

  張嗣修聽了,心下有些得意,隨即壓抑住了。笑著對屠隆道:“長卿兄有意留京,還真的有機會。”說到此處壓低聲音道:“明年京官會出來不少空缺——我只知道這些。”

  沈懋學見張嗣修點破了這頓飯的用意,心下雖略感尷尬,卻緊接著這個話頭道:“選官司主事那里岱輿兄可能說上話?若方便卻助長卿一把。”他知道屠隆很難張口,就將這人情攬上身,算是自家欠了張家一次。

  張嗣修乃相府衙內,當然聽得出沈懋學承諾了張家一個人情,眉頭皺都沒皺一下,就笑道:“這有何難?譚子理總要給愚弟一點面子——這事情你放心好了。”直接將這事情也記在沈懋學身上。

  兩人這番勾兌,其實是張家對沈狀元未來的一點小投資,屠隆這當事人在邊上,卻連參與的資格都沒有——他一個三甲除非像海瑞那般逆天,頂天就干到四品,對張居正家來說,有什么價值?

  沈懋學心里有數,此際又聽張嗣修將新任天官譚綸直呼其字而不稱號,心內暗自咋舌,對張居正家的煊赫威勢理解又深了一層。

  正事談完,就可以扯閑篇了。三人又講了些丁丑科的試題,屠隆就說這題都能猜出來,無非就是變法——可惜我雖然押中了題,也沒干進二甲,這屆妖孽太多。

  沈懋學若有深意對張嗣修道:“岱輿兄,你家里大哥此科沒中,你卻先中了,令尊沒收拾他?”

  張嗣修聽了笑道:“這科場之事,哪有包中的道理!家父也不會因為這事怪我二哥。”言語中點出來,張敬修在家行二——他們前面還有個大哥,沒養大。

  屠隆接過話頭道:“岱輿兄,你家兄弟幾個因何在今年改了名字?可有什么說法?”

  張嗣修聽了,笑道:“哪里有什么說法,此家祖所定也。因某先中了,我二哥和弟弟們都范‘修’字了也。哈哈!”說完,得意無比。

  原來,今年春天,張居正老父生了一場病,來信京師跟張居正談及江陵張氏宗族事。

  張居正家因屬軍戶,爺爺張鎮曾為遼王府侍衛,被小遼王酒醉時灌酒致死——這也是張家在遼王事敗后,花了少許錢財即奪占了遼王府、地的前因。

  張居正爺爺死后,張家在張居正讀書顯達之前,不過勉強溫飽之家,因此按族譜字表起名等事也有些粗陋。

  張居正父親大名“張文明”,自己給張居正長子起名卻叫“張嗣文”,孫子的名犯了祖父的諱,張文明當時沒過腦子,現在卻又跟張居正說這會被人笑話。

  因張居正為長子,承宗祧之人,張文明信中的意思是讓張居正重編本支字表,從張居正下一輩開始就正規些。張居正學究天人,本不在意這個,但大不過一個“孝”字去,沒奈何將自己現存的孩子名字都改了,又重新編了字表。

  又因次子高中,朝廷已經給“張嗣修”三個字刻上了進士題名碑,沒法再改,張總理沒奈何將次子名字里面的“修”字拿出來編進了新字表。

  如此以來,張嗣修的大哥張嗣文就跟著弟弟原名里面的“修”字調整了自己的名字,改名張敬修——張居正的意思是我根據你們爺爺的意思,恭敬的把本支的字表給“修”了一遍——張嗣修的弟弟們張懋修、張允修等在名字末尾也都用了“修”字,表示老張家從這一輩子開始重修家譜。[注]

  張嗣修最得意的應該就是這件事,因為他先中了進士,就此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能在張敬修面前吹一輩子。沈懋學和屠隆兩個見他興致高,又圍繞著張居正家吹了幾句。

  沈懋學畢竟狀元,雖然被引為張黨——但也不能太丟份了。因此,吃了幾筷子羊肉之后,又指著火鍋引出話題道:“聽說彰德府上奏朝廷,軫滅安陽‘鼎明’偽朝,不知那偽帝可用‘九鼎’食乎?”

  張嗣修聽了,噗嗤一聲笑道:“不過一民變,而鄉下愚民徒惹人笑耳。彰德府和安陽縣卻大張旗鼓報功,聽說皇上對造反的沒怎么生氣,對安陽縣加收修河錢,激起民變則頗為惱怒,據說要派欽差去查。”

  沈懋學聽了,吸一口涼氣道:“這兩年派出去的欽差,基本沒有空著手回來的,至少要都拿著一頂官帽子還給朝廷,坊間都傳督察院內部每天要拿下多少官帽子有考核指標——可真?”

  張嗣修聽了搖頭道:“欽差查辦差事,不過實事求是而已,還能羅織罪名不成”

  說沒說完,就見門口一個身上穿著葛袍,帶著一塊童生方巾的后生探頭探腦的向內張望,張嗣修就住了口。屠隆站起身問道:“小兄弟有事?”

  那后生紅了紅臉,小聲道:“儂是張總理家二公子?阿拉有安陽縣違法虐民的證據,您能幫我遞給欽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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