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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章 金字紅牌(上)

  朱翊鈞當日覽奏之后,曾將張居正、兵部尚書譚綸叫到養心殿,出示張春的奏報。

  張居正當時汗都下來了——王凝乃張居正秉政后安排的巡撫,他出了大錯,張居正當然難辭其咎。

  朱翊鈞道:“云南錦衣衛張某及百戶以上,都被錦衣衛總部下發鈞令,即行逮捕歸案。若按報告所言查實了,按照錦衣法度,尸位素餐耽誤軍國重事者,全數梟首抄家。這王凝,文官也,如何處置?”

  張居正定了定神,請罪道:“此臣之過也。未能想王凝其人顢頇如此,真真誤事。然其人治理云南以安靜,民聲甚佳。臣以為不宜處刑,而失朝廷體面,不如奪職而不敘用。”

  朱翊鈞當時聽了冷笑道:“這朝廷體面是什么東西?東吁莽瑞體攻擊勐養,官府視而不見,失信于各邦,朝廷又有什么體面?”

  張居正聽了又頓首請罪,口中卻勸道:“皇上,外夷之治與內地殊異。勐養者,非中國之邦,蠻夷之地也。此前,百夷之間相互攻殺,也未知會中國。”

  “正統三年,麓川平緬宣撫司思任法舉兵內犯,朝廷以武力征伐。經正統六年至十三年派出大軍“三征麓川”,直至十四年,平定了麓川。期間緬甸借朝廷征伐麓川之機,打擊木邦和勐養,結下世仇。”

  “嘉靖三十五年,木邦及勐養,擊破緬甸,殺宣慰莽紀歲,緬甸訴于朝,當時的朝廷以其互為世仇,攻伐無損于中國,故置之未理。臣聽說其子莽瑞體奔逃匿于洞吾母家,年長之后自力起兵收復其父之舊地。并與思機發聯兵犯邊者,也為報其父仇也。”

  朱翊鈞聽了,先不和張居正辯駁他這觀點對不對。沉吟后說道:“咱們不能以一份報告而殺巡撫,要都察院和錦衣衛要再行派員,把整個緬甸糜爛的情況摸清楚再說。”

  張居正見勸阻了皇帝,松了口氣。自朱翊鈞和張居正主政以來,尚未因罪殺巡撫高官。張居正怕朱翊鈞留下暴君之譏,所說的一大套,也不全是為了自己。

  盡管勸住了皇帝,張居正也認為王凝不能安其位,請旨將其免職待堪,以廣西巡按陳文遂接替其為巡撫。

  朱翊鈞準奏后,錦衣衛總部就派了精干隊伍,會同都察院兩員去云南查案去了。等查案報告在十二月初返回,朱翊鈞差點氣炸了肺。

  再次召見張居正和譚綸,朱翊鈞拿出錦衣衛的加急密奏給兩人看了。

  待二人看過了,朱翊鈞道:“這次報告把事情搞明白了。勐養的思個一已經大敗緬軍,緬軍失了糧道,逃竄中被其追殺,十不存二。然因云南方面未能出兵支援,思個一號稱此后不再受紅字金牌調遣。緬軍雖敗,但此前所侵云南邊地多處,直到現在也無人理會。”

  進入青春期以后,朱翊鈞經常被激素主導,發些無名火。原時空的萬歷這個時間段也鬧了些幺蛾子,不過被李太后、馮保和張居正聯手收拾,后來成了乖寶寶。

  本時空的朱翊鈞,早掌大政,也無人敢壓制于他。他所能做的,就是盡量不讓激素水平的上升干擾到自己,每日打熬力氣,鍛煉身體,開弓騎馬,盡量把過剩的精力發泄出去。同時時刻提醒自己,不要以怒行政。

  此際見張居正和譚綸都面色凝重的聽著,朱翊鈞明知他們的神態正常,卻不知怎么的壓不住心火,越說越怒,終于一拍桌子道:

  “王凝之罪,豈在一時顢頇失卻戰機?幾年了!坐視我中華之土被緬甸侵占,無動于衷,也不上報朝廷!這是失土之罪!瞞報之罪!此獠不殺,慘死邊民何辜?而國朝歷代以失土論罪的文官、武將都該平反嗎?!”

  張居正成為輔臣以來,從未見朱翊鈞發這么大的火。見皇帝已經出離憤怒,他明智的不再犟嘴,心道真如按照奏章所言,王凝這小子剮了都是輕的。

  朱翊鈞喝了口水,壓了壓自家青春期的躁動,又緩和了語氣道:“朕這火氣也不是沖著這點土地發的,錦衣衛奏報的內情更加可懼——之前聽紅字金牌調遣的宣慰司和府州土司,現在連一半都沒有了!”

  他目光灼灼,直視張居正:“老先生知不知道奏報中所言,萬歷元年,隴川土司多士寧的記事岳鳳,勾連莽瑞體,毒殺多士寧后又殺其全家六百多口,投靠東吁?!莽瑞體竟代替朝廷授其隴川宣慰使!而廣西郡吏陳安,亡命入緬,居然被封東吁丞相!這兩件事,老先生知道嗎?”

  張居正嘴巴張了張,心中對王凝打了個無數個大叉,判處其死刑。滿頭滿臉大汗,請罪不已。

  朱翊鈞道:“朕就奇怪了,好好的中華之人不做,非要當漢奸,這兩個漢奸可真了不起,在朕跟前都掛上號了!”

  張居正張嘴結舌,仍伏地請罪,譚綸也坐不住,跟著一起跪地。

  朱翊鈞看伏地請罪的張居正瘦的肩胛骨突出,把蟒袍的后背都支棱起來一塊,心中又有些不忍,叫他兩個起來。

  喝了口茶水壓了壓火,他嘆口氣道:“朕此前因為兩宮制作麻將要用玉料,派內官去云南采購。王凝好正派個官,居然以不敢進嘻玩喪志之物為由,回奏無以奉承。當時朕還以為這是個好官——可笑,可笑至極!”

  嘴里說著可笑,朱翊鈞臉上卻一點笑容也無:“這樣的官老先生還要保嗎?”

  張居正和譚綸都被奏章內容轟的外焦里嫩,且被朱翊鈞氣勢所懾,哪里敢再勸諫。譚綸奏道:“皇上,臣以為王凝之流,不梟首難贖其大罪!”張居正這回一句話沒有,只能繼續弓著身子請罪。

  朱翊鈞想起當日被王凝所欺,氣的漲紅了臉道:“莽瑞體受漢奸蠱惑,效仿朝廷,也制作了紅字金牌,而各大宣慰司和府州土司,一大半都聽緬甸金牌調遣!此非奇恥大辱乎?”說完這句,朱翊鈞的火氣又壓抑不住,險些又拍桌子喊叫。

  心里連說了幾遍制怒,朱翊鈞對激素水平上升影響思維的程度認識又深了一層。他適才反復所言的紅字金牌,其實是明代對中南半島羈縻地的統治手段。

  有明一代,對云南的統治方式非常復雜,但也有些脈絡可尋,大致可分為三層。

  第一層為洪武十五年平定的“滇中”地區,與內地完全一樣,置郡縣,設學校,征賦稅,并設衛所屯田,嚴密管控。

  第二層為洪武十六年征南大軍“分兵下大理、金齒、臨安、元江”等少數民族聚居區,仍然設立府、州、縣區,但“仍以土官世守之。”

  第三層就很大了,為洪武十七年以后招撫的車里、緬甸、八百等二十七個邊緣地區。這一層僅實現了“咸以壤奠貢”,繳納的賦稅最多千余兩,最少的才十一兩。

  所謂在“夷地者,賦役、訟獄悉以委之,量編差發,羈縻而已”,法理上為國土,但明廷并無未設立官府統治。

  正統年間,明廷為了鞏固中南半島羈縻之地,在“三征麓川”大捷的基礎上,成立了“三宣六慰”。

  云南三司、三宣六慰置于其他諸土司猶如京城置于諸州府。三宣指南甸宣撫司、干崖宣撫司、隴川宣撫司,六慰指車里宣慰司、緬甸宣慰司、木邦宣慰司、八百大甸宣慰司、孟養宣慰司、老撾宣慰司。

  三宣六慰的范圍除了后世國內部分外,大致還包括今緬甸、泰國北部和老撾的中部,皆“滇中可以調遣者”。所謂的調遣,主要依靠“金字紅牌”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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