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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鄉情

  王鵬因怕霍家舉族搬走,這本家的地撂了荒。在旁邊潑涼水道:“老太爺,你們興頭頭的搬去了,可別說俺沒提醒你。東北冷啊!”

  見眾人都用求知的目光聽他講,王鵬舉例子道:“俺聽縣里去東北收老參皮貨的客商講,冬天在東北拉屎拉尿得拿根棍子。”

  霍林這憨貨插言道:“拿棍子干什么,在地上劃圈再尿?”

  王鵬噗嗤一聲樂道:“那倒不是,聽說這尿從屌里出來,立馬凍上,得拿著棍子一邊敲一邊尿才尿的出。拉屎的時候要是不用棍子把粑粑捅開,凍硬的粑粑尖兒能把腚給拉破。”

  祠堂里面的霍家人聽了,都覺得襠下涼颼颼。霍老栓嗤笑一聲,笑道:“王學生胡說了。要是那般冷,還能出去尿?再說,誰拉屎拉尿不在自家茅房,出去肥野地?”

  王鵬被霍老栓這清奇的思路給堵得無話可說,只能苦笑,不再言語。

  聽霍老栓講的在情在理,老霍家眾人聽了都點頭。霍老太公用鍬把捶地道:“冷?!冷天伺候不了地,都在家里貓著!那么多地打糧能收多少大伙算算,美美的吃一冬,咱還不快活死?”

  霍家莊的漢子們遙想一下霍老太公描述的美好前景,都激動壞了。有個大肚漢想起自己年年忍饑挨餓的苦楚,居然哇的一聲哭出聲來。

  于是眾人議定,搬肯定是要搬的。又七嘴八舌的議論一番,最后敲定了舉族遷移的方案如下:

  今年春天先在家里把地種完,然后霍老太公領著五十五個壯丁,先去東北把地圈一半,并開一部分種上。

  這伙人還要帶上會木匠和瓦匠活的兩家,指導壯丁們在東北起屋子,建倉房。到了秋天,這伙子人先收東北的糧存上,再回來幫家里收糧并過冬。等明年把這邊地退了租,全族到東北過快活日子去。

  霍老太公最后動員道:“今年全族都要下力氣,玩命干!兩邊的地都要打糧,誰家壯丁都不準出去打長、短工!新開的都是生地,能打多少糧大伙心里有數。明年搬過去了,從春天到秋天就得吃這邊剩下的糧。要是這邊沒糧食,咱們搬不了!”

  霍大聽了在人群中叫道:“老太爺說的是!咱們祖宗拿著五個破碗過來都開枝散葉了,咱們這有房有地的哪里活不了人?今年咱們全都拿出十二分的力氣!”

  等霍家的祠堂大會開完,王鵬回去囑咐了婆娘一聲跑到本家求見王老爺去了。

  王老爺是嘉靖三十八年的三甲進士,做過兩任知縣后來在同知任上辭官來家做鄉紳已經七十多了。

  他見這本家王鵬落落大方,并不為自己貧寒而低聲下氣,心中暗暗欣賞。

  聽他說了霍家的事兒,老爺子感慨道:“我就估摸著這老霍家非得全走不可沒事兒我已安排妥當人到直隸,召流民頂替他們。”

  見王鵬不明所以,老爺子又憤慨道:“年前是我讓縣里差役去霍家村細說了東北的事兒,就想讓他們搬走!這姓霍的一窩子,都是些土匪!他奶奶的別人家都交三成半的租子,老霍家仗著壯丁多心齊,多少年了就交三成!”

  “這糧長派差,里長派役霍家每次都是刺頭!每年集市上和縣里頭只要有斗毆打架的少不了他家人!”

  王老鄉紳講到激動之處,手都抖了:“你才搬去霍家村,不知這霍家究竟——每年收他家點租子,折成銀子不夠打點衙門的!若不幫他家撈人,就在我家門口躺了一地老婆子放賴。我哪里是召佃戶,這是些祖宗!”

  王鵬聽了,張口結舌,對自家的鄰居們有了全新的認識。王老爺抖著手控訴一番,喝了口茶水,抹去嘴角白沫子,又笑著對王鵬道:“賢弟來此報信,有心了。”

  王鵬忙表示是應該的,雖然是旁支,離本家遠,但一筆寫不出兩個王字,都屬應當應份。

  老爺子聽了點頭,叫管家進來低聲吩咐了幾句。

  又笑著對王鵬道:“賢弟可還讀書?這舉業——”

  王鵬聽了道:“老太爺說笑了,俺家里哪里能供得起我走舉業,早就放下了。”

  王老爺道:“此為吾之過也,本為本家,平日卻少了走動。——如賢弟有意舉業,吾或可贊助一二。”

  王鵬聽了,抱拳道:“謝老哥哥掛懷。但俺已無心于此。俺觀皇上登基兩年來,朝政大為振作,盛世之像已露端倪。這樣世道哪里掙不下一份家業!俺本打算明年賣了家中薄田到府城去,做些行商之事。或可掙條出路,也勝過在鄉下看天吃飯。”

  王老爺聽了,肅然起敬。嘆道:“吾不想居家中卻遇到賢士在野!賢弟”

  正要勉勵幾句,此時管家走進來,手里托著木盤,上面放著雪花銀錠四個,共八十兩。

  王鵬吃了一驚,臉現怒色問道:“老大人這是何意?”

  王老爺撫須笑道:“這姓霍的一家土匪,沒一個識字的,到了東北,還不得讓當地的胥吏欺負死?賢弟若是有些鄉里之情,老夫想讓你陪著他們去東北走一遭,也歷練歷練——這些銀子,權做盤纏。不知可行否?”

  王鵬的心里滾炭兒一般,說不出是個什么滋味,一躬到地,應道:“老哥哥高義,學生敢不奉命?”

  王老爺見他應承,放下心事。笑道:“賢弟既然有意商賈之事,吾族中有一大賈在河南,叫王從云。待賢弟從東北回來,如不嫌棄,吾可薦書一封,就去他那里先尋個事情做,練練手,摸摸路子。——你家那幾畝地,先留著吧。”

  王鵬聽了,對這本家五體投地的服氣,拍胸脯保證道:“老哥哥放心,俺定不能讓霍家在東北吃了虧去!”

  山東這邊的地主和佃戶們是這般模樣,而萬歷三年的正月,松江府卻又是另一般景象。

  萬歷二年秋,徐家也召開了宗族會議。老相爺徐階掙扎無果,被皇帝架在脖子上的刀給逼住了,終于決定:退田!

  這一整理家里田地,被皇帝給整冷靜的老徐階也嚇得亡魂直冒,對皇帝多了些理解。心說我要是仍當政,也要收拾自家這樣的。

  還沒仔細丈量,只是在賬冊上簡單加了加,自家居然有耕地二十六萬畝、桑田十一萬畝,華亭縣一半的地都在自家名下不說,還占了鄰縣十三萬畝!

  徐階此前雖然知道自家地多,但是海瑞當初打壓他家的時候,徐階剛退不久,以為是高拱要收拾他,防止他起復——政爭么,寸步也不能讓。等他在朝中影響力徹底消退,又天天悠游園林,也不管家務。再說他自恃功高,朝廷優待老臣,有海瑞和蔡國熙的例子在,誰能把徐家怎么樣?

  然而人的心理就是這么奇怪。今年徐階被皇帝先黜落徐元春、再起復蔡國熙,兩個大耳刮子打清醒了。如今怎么想都是皇帝收拾自家有理,老羞成怒之下,心理上轉不過彎,恨不能拿拐棍把徐家推入破家險境的兒子們給打死。

  最后他一錘定音,按照徐元春的建議,除了留下原有的五千畝土地外,其余在自己當政以后投獻到徐家的土地一律清退。

  一張帖子到了縣衙,知縣不敢怠慢,急報松江知府。松江知府王以修是四川人,見了知縣楊瑞云的呈文,激動的老淚縱橫。

  見后堂無外人,王以修直接跪地向北叩頭,大喊:“皇上圣明!皇上圣明!”堂下親隨見了,以為老家伙發了瘋。

  王以修磕了頭后,冷靜下來,心說隆慶三年,朝廷在松江試點一條鞭法,差點激起民變。為何?因為地都在徐家,朝廷每年一百二十萬石的賦稅負擔,都壓在其余小地主和小民身上!

  這下子別說一百二十萬石,若徐家的田都退了,俺老王能把賦稅收齊不說,歷年的積欠在任內也能還上!到那時,這考績天下第一,誰也拿不走!

  徐家退田,為萬歷二年帝國南方最大、最復雜、最轟動的事件。從萬歷二年十一月初開始到萬歷三年正月,歷時三個多月,這田還沒退完。

  原因一是徐家接納了投獻的土地后,將分隔原有土地的壩、壟都刨了去,將地連成了整塊。等退田時,找不到標志物,相鄰的多家打架,出現一堆官司。

  二是此前投獻的過程歷時好多年,有些家已經斷了香火,這具有繼承權的家屬紛紛爭地,導致退田過程中夾雜著大量的土地確權官司。

  三是僅徐家本家就有奴仆過萬人,這些人中離徐家比較近的,已經拋棄稼檣多年。徐家退田后養不起了,都打發出去流落在外,好多家庭衣食無著。

  四是許多佃戶已經租種徐家的地多年,但此番拿回土地的新地主自家好多也要種地,大量佃戶也失了生計。

  這些事情亂糟糟交雜在一起,讓楊瑞云和王以修這個年過的痛苦不堪。眼瞅著開春后,能有一半得地無法確權,種不上,兩個人嚇得烏紗帽都戴不穩當。

  沒奈何,硬撐了兩個月的王以修只好急報京師,請派欽差來督導徐家退田之事。結果,令王以修日后流盡了悔恨的眼淚,此后仕途無比坎坷的諭旨下來,朝廷起復海瑞為欽差大臣,到松江再次清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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