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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擴土(下)

  放眼全國,人地矛盾此時已經非常突出。東北的大開發,是朱翊鈞為這即將爆炸的鍋爐,打開的第一個減壓閥。

  國朝極盛時,疆域東北抵日本海、外興安嶺;北達戈壁沙漠,西北至哈密;西南臨孟加拉灣,并收復安南全境;在青藏高原上,也設立羈縻衛所。國土面積超過一千萬平方公里。

  到了萬歷元年時,這碩大的國土在東北收縮到遼河流域;北方全部撤在長城之后;西北新疆全無,明軍退守嘉峪關;西南雖未全部折回到云南,但緬甸已經出了英主,亂事近在眼前。

  號稱“不割地、不和親、不納款”的大明,歷代皇帝面對邊疆地區的反叛,卻束手無策。曾經占領、羈縻的國土大片淪喪。

  國土的丟失,一方面是國力衰弱,力有不逮。更重要的是,歷代君主中沒出來一個漢武帝,反倒是一幫守戶之犬儒。

  仁宗之后,不管國力如何,歷代帝王少有擴土之心。有一個兩個有點志氣的,或眼高手低,空留恥辱笑柄;或剛有振作之意便告崩殂。

  等到朱翊鈞接手,這原來超級大的國土,此時只剩下一半多些,比三國時魏國的國土面積沒大多少。

  而萬歷元年的帝國人口,黃冊統計約為六千五百萬。朱翊鈞根本不相信這個數據,去年讓錦衣衛在東西南北各選了一地,做了抽樣調查——南方此際在黃冊之外的能有在冊的一半,北方在黃冊之外的也超過至少三分之一。

  按這個比例粗略的估計一下,目前全國人口數應該在一億二千萬左右。以成祖時不到三分之二的國土面積,養活超出成祖時期接近一倍的人口——朱翊鈞用腳指頭思考,也能判斷出民間蓄奴成風和人口價格低廉的原因。

  明代中后期,勛貴、縉紳、商人、豪強加大了對土地的掠奪,他們一方面偷稅漏稅,一方面將賦稅、勞役的負擔轉嫁到普通百姓身上。

  而小農經濟的脆弱特點在此時暴露的最為突出,稍微過頭一點的自然災害,或者家庭變故,就能立即把一個小自耕農之家撕成碎片,墮入佃仆的厄運。

  嘉靖初年,大明律明文禁止的蓄奴之令在經濟規律的沖擊下,已經名存實亡,此際的明人《家訓》或筆記中,大量出現關于使用奴仆的內容。

  到了萬歷時期,蘇州府嘉定縣的縣志中已經出現了“大家童仆,多至萬指”的記載。說明此時大戶家蓄養奴仆已經超過了數千人。

  到了明末清初,在各地農民起義的影響之下,奴仆跟著大規模“奴變”南北各地動輒上萬奴仆暴動。徐霞客的家族包括其長子徐屺在內二十余人都死在“奴變”之中,側面反映出此時的人口壓力到了何等地步。

  朱翊鈞將錦衣衛調查的大戶之家蓄奴的數據一擺,再分析一下自耕農大規模破產的原因,張居正、呂調陽都為之默然。

  呂調陽家中奴仆沒張居正家多,但也過了百數。此前他從未把奴仆價格和人口土地矛盾聯系起來思考,今日被皇帝一語道破深感悚懼。

  朱翊鈞道:“人生而為人沒有自甘賤籍的。若非為了活命糊口誰家能典兒賣女?再說這些人口莫非不是朕之赤子?東北之開發毋庸朝廷費心、費力動員百姓移民朕有一策,或可緩解東北地多人少之弊。”

  張居正聽了,心里又出現了皇帝用天馬行空的想法,解決自己束手無策問題時候的那種感覺。這種感覺很奇妙,就像窗戶紙一下子換成了玻璃窗滿屋子立即透亮。

  果然聽皇帝說道:“朕決意將北山、黑龍江、泰寧三省,設為‘升籍之地’所有賤籍樂戶,只要來此三省定居三年,后代即可脫去賤籍;定居十年以上全家脫籍!”

  張居正、呂調陽當時聽了都叫一聲“妙!”。張居正躬身奏道:“皇上體察民隱至于精細入微,寬以待民而政教修明,此真為憂恤黎元,利于兆民之法也!”

  呂調陽也心悅誠服的稱頌。又補充皇帝這脫籍引民之法道:“朝廷一方面要將皇上之德澤布于四海,另一方面要重申禁奴之令!太祖曾定蓄奴之規:‘三品以上不過八人,庶民蓄奴者,杖一百。’該把這條祖制好好申明一下了!”

  張居正皺眉道:“如此是否過苛?”

  呂調陽聽了道:“不然。豪族之家需要排場的,可雇傭幫閑幫傭。朝廷要做的,是把奴仆依附于豪族的人身關系解除——此事,臣建議皇上下旨,年底前各法司要傳達到,再有蓄奴超過太祖定制的,按《大明律》判罰。”

  張居正聽了,雙目看向呂調陽,好像重新認識他一般。呂調陽見了笑道:“元輔以為某是一個無擔當之輩?”張居正連道不敢。

  朱翊鈞見呂調陽也起了斗志,心中甚是欣慰。又補充道:“除了吸納賤籍樂戶到東北,此后各地凡有災異,出現流民的,朝廷要引導流民到東北墾荒。今年年底前,要把這項政策也宣貫下去。”

  張居正聽了苦笑道:“皇上,此際淮、揚泛濫區,流民遍地都是,個個身無長物,只剩下一張嘴。要把他們一路上喂飽了,送到遼東,再給種子、耕牛、農具,花費可不小。”

  朱翊鈞聽了道:“老先生說的是。但朝廷不能如地方官府般只算小賬,要算大賬。北直隸、陜西旱災,各地官府組織流民返鄉,所費幾何?”

  “朕估摸著比去東北少點有限;淮揚之災民,去東北遠,但離北直隸近啊——可用換填之法,以北直隸填東北,再以淮揚填北直隸。”

  張居正嘴上答應了,但想想其中巨大的工作量以及花費,不免皺起眉頭。朱翊鈞笑道:“老先生,會掙錢,還要會花錢。銀子這東西,不花出去,就是死物,放在倉庫里,能下崽兒不成?”一句話說的兩位閣臣哭笑不得。

  朱翊鈞頓一頓道:“不管是誰,到了升籍之地,朝廷都要給種子、農具。要明發朕的旨意:朝廷設立圈地所,若有超過三十人之族遷去的,準其選一人在圈地所步行圈地一天;若有超過五十口之家遷去的,準許騎馬圈地兩個時辰;超過百人之族,舉家遷去的,準其族長跑馬一天,圈的地都是他家的!”

  呂調陽也稱是道:“現在南北小豪族家,其地犬牙交錯,有些飛地分隔在本家十里八里之外都算近的。他們做夢都想有一塊整地,團聚族人,祭祀祖先也方便,皇上這圈地之法,正中他們下懷,吸引力不小。”

  朱翊鈞拍案道:“朕還沒說完呢,凡進入升籍之地的,享受五免十減半的稅賦‘待遇,頭五年賦稅一文錢不收他的;第六年到第十五年,以北直隸為標準,減半收。”

  又道:“十五年正好是一輩人,不管豪族還是流民,到了三省,起了村落,繁衍生息兩輩兒,最后都要給朕變成東北銀!”

  朱翊鈞說完這些,最后總結道:“老先生、呂先生,朝廷雖然花了幾百萬兩,但幾十年后,在東北有了幾百萬漢人——這地,誰還拿得走?這塊無邊肥土,能養多少中國人?以朕看,三十年、五十年,你再去這三省鄉下走十里地,都未必能見到一戶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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