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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抉擇

  三姐兒把自家的情況說完,語氣也輕快了好多,低聲道:“張大哥不必冒險救奴了,奴被迫做了婊子,早就沒臉活。不過要是悄悄的死了,要是認識的人知道了,還以為奴本來就是個婊子呢。張大哥來了,知道了奴的事,奴到地底下見了爹爹,也能巴巴幾句。”說完竟然笑了笑,神色坦蕩,毫無求生之意。

  張伯倫聽了這話,心如刀絞。

  從現有掌握的信息看,此際他有兩個選擇,一是等待天明,賭阿臺能否打消了對自己的疑心,若自己明天表現的不急切,或可全身而退。

  三姐兒因為要繼續“釣魚”,他判斷阿臺是不能放人的。自己若把贖買價格提高,不但救不出來三姐兒,反而會陷得更深。

  第二個選擇就是豁出去自己現在的隱蔽身份,利用今夜惡劣天氣把三姐兒救出去。他來古勒城的時候作了些準備,但只有三分把握,加上此時的惡劣天氣,或可到五分。

  但是,若暴露身份把三姐兒救了,直接違反了劉守有軍令,在錦衣衛嚴酷家法之下,他能否活命在兩可之間。

  王杲若從三姐兒逃跑這事上判斷出大軍攻城在即,很可能帶兵從古勒城逃脫,或致軍事行動功敗垂成。這個責任更大,他張伯倫擔得起嗎?

  張伯倫天人交戰,心中亂成一團。他一會兒想三姐兒本就因為被迫當了娼妓而不想活,何不成全她的貞烈?一會兒想這樣一個苦命的少女,他張伯倫但凡有點人心,能將她扔在古勒城自生自滅嗎?

  猶豫了一會兒,張伯倫想不管選擇哪條路,先要打消三姐兒求死之心,否則自己進古勒城這事兒,將變得毫無意義。

  他下地走到窗前,再次檢查了一下屋外是否有人。見大雨仍傾瀉而下,院內已經積了水,就算有人躡蹤過來,他也能聽見踏水之聲,這才放了心,走回炕邊。

  他將自己脖子上戴的一個紅繩穿的金包玉的牌子取下,遞給三姐兒。

  三姐兒不明所以,問道:“張大哥,這是什么?”

  張伯倫低聲道:“妹子,你不可自暴自棄,咱們要是能逃出去,你這輩子都不用自稱奴家了。你的功勞,已經上達天聽。皇上贊你為‘奇女子’,這是朝廷發給你的勛章,我特意帶來給你,要給你‘授勛’。”

  三姐兒聽了,雙手顫抖,險些拿不住牌子。張伯倫將油燈取過來,讓她在燈光下細看。

  少女見牌子是白玉制成,外面包了一圈黃金,白玉中央雕刻了一支精美的梅花,花蕊兒都細致無比。翻到后面,陰刻了一柄短劍,短劍的手柄上有三道刻痕。

  張伯倫道:“這叫做三等白玉梅花章,皇上專用來褒獎我們這些軍情探子的。持此章者,一者,只要自己愿意,見官可不跪;二者就算犯了罪,只要沒叛朝廷,就不受枷鎖、刑掠,在量刑上也減一等;三者持了這章,朝廷每月發銀五兩,終身無饑餒之憂。現在的錦衣衛,就咱兩個得了。”

  三姐兒聽了,將牌子遞給張伯倫,讓他舉著。自己在炕上跪著,要向牌子磕頭。張伯倫以為她感念皇恩,就按她說的,舉著勛章,代替皇帝受了禮。

  三姐兒磕完三個頭,眼淚撲簌簌流下,哭著問張伯倫道:“張大哥,我一個孤女,要這牌牌有何用處?我不要這牌子,麻煩大哥回去問問皇帝,為什么這些年放縱建虜,殺他的子民?!”

  “我拿這五兩銀子,我的爹娘、哥、嫂,還有我的小侄兒能花上一文嗎?我不要銀子,你回去求皇上,只要這建虜斷根、死絕,我在地府里受糞尿地獄苦楚時也是笑的。”說完,實在忍不住自己激蕩的心情,用嘴角咬著被子嗚咽著,眼淚流的如同外面的大雨一般。

  張伯倫聽她說自己要受糞尿地獄苦楚這句,心知她信仰著鬼神、地獄——而這樣的一個弱女子,懷著怎樣的心情才說出來這句話!

  仿佛被打破障壁,張伯倫心里最后一道閘門轟然倒塌,熱血全沖到頭頂。低聲道:“妹子,你不必這樣說,哥哥就是死了,也要救你出去,還要養你一輩子!”

  三姐兒聽了,哭紅腫的眼睛亮晶晶的看著他,凄美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在張伯倫的眼里如同綻放了一朵紅艷、貞絕的梅花。他笑了笑,摸了摸她的頭道:“你放心,到死的時候,我陪你在一處,幾輩子你都再不是孤魂野鬼兒。”

  因天降大雨,古勒城的更鼓聲還在,但梆子聲已停。張伯倫算了算時間,此時應該已經過了子時。他下定決心,將自己的行李包袱打開,從中拿出一把帶鞘短刀,一領一面漆布、一面厚棉布的雨披。

  行李中還有一條長繩,一條厚布帶。張伯倫拿出那條布帶子,對三姐兒道:“妹子趴在哥后背上,來。”

  三姐兒本是花季少女,雖說萌了死志,但得了張伯倫的一諾,這求死的心氣兒下去了不少。她不知張伯倫的抉擇里面包含著多大的犧牲,且事渉軍國之重。聞言穿上那件破袍子和草鞋,爬在張伯倫的后背。

  張伯倫將少女腋下、臀下用布帶捆了,讓她的腿在自己腰上盤到身前,再將布帶系緊。如此一來,雙腿不受任何限制,跑跳都沒問題。站起身來試一試,估摸這三姐兒頂多也就六十來斤。

  張伯倫在屋里走了幾步,又伸伸手腳,仍回炕邊坐下,將包袱里面其他能用的上的東西用包袱皮包了系在胸前,吹滅了油燈等著。

  此際的古勒城中,只有大雨之聲,再無一點動靜,連狗吠之聲都不聞。張伯倫進阿臺府中的時候,見他家也沒有養狗——估計就算以前養過,今年夏天饑荒時也得殺了吃肉。

  他不知道阿臺府中有無守衛巡邏,但這半夜沒聽見任何巡邏腳步聲,要么是沒有,要么是因為雨大沒出來。

  張伯倫靜靜等了能有一炷香的時間,聽雨聲越發大了,叮囑三姐兒不管怎么樣別出聲。

  他把短刀拔出來,在嘴里咬住。摸黑站起身,把雨披厚棉布那面朝外,蓋在兩人身上,前面系緊。摸著了油燈,拿起來走向門口。

  到了門邊,他彎腰把燈油倒了些在門軸里,再起身一點點的推門。

  因為燈油的潤滑,這門開時一點聲音沒發出來。張伯倫背著少女走進雨中,借著水光看時,阿臺府中其他地方沒一點燈火,只有府前門房里一燈如豆。

  他貓著腰,慢慢的挪動著腳步,爭取不發出一點踏水的動靜。因雨披上的棉布吸納了雨水,也只是沙沙作響,未聞敲打聲。

  挪了好長時間,張伯倫終于走到門房旁邊,隔著門就能聽見里面鼾聲如雷,卻只有一人鼾聲。張伯倫見窗紙已經被雨水淋濕,就輕輕的摁破一個小洞,向里面看了一眼,記住了守門老虜的位置。

  他把手里的燈油再次倒了些在門房的門軸上,輕輕一推,發現里面有門閂擋著。屏住呼吸,把短刀從嘴里拿在手中,插進門縫,將門閂緩緩的撥開。

  他做這些事,過了好長時間,緊張的手心都出汗了。好不容易撥開門閂,這門終于推開。

  門一開,風雨聲立即灌入了門房,里面那個守門的老虜鼾聲忽然停了,吧嗒著嘴好像要醒過來。

  張伯倫向前一縱身,在門房油燈光線下準確的找到了老虜的嘴,用左手緊緊按住,右手一挑被子,電光火石間,短刀已從老虜的胸口刺入,準確的找到了心臟,將之一刀斃命。

  他用力按住老虜的嘴和身體,等他身體的抽動停了才慢慢松開。手松開時,老虜被憋住的那口氣從喉頭頂上來,輕嗝了一聲,也被風雨聲掩蓋住了。

  張伯倫甩了甩手,用被子給老虜蓋好,掩蓋血腥氣。再慢慢出門,將燈油的最后部分澆在大門兩側門軸上。

  這道門閂是從內開的,張伯倫這次沒費什么工夫,終于走出了阿臺家的大門。

  出了門后他又回身將之關好,靜靜在門外站了一會兒,聽街道上的動靜。

  過了一陣,張伯倫終于挪動腳步,背著三姐兒向自己白天觀察好的一段的城墻走去。他知道,今夜這條路會很漫長,但既然已經做了選擇,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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