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帶著眾臣半散心、半視察的在南苑呆了一天,給翰林院上下上了一課。告訴大伙兒要想在逐漸長大的皇帝手底下扛活,玩詩詞歌賦、八股文章肯定不行。
當日皇帝腆著臉,對大家說他詞寫的好的違心恭維照單全收,令翰林院的文學之士們無語凝噎。
不過這件事也讓朝廷上下清清楚楚的知道:皇帝只要事功,其余的——包括自家的臉都可以不要。
戴洵后來聽了同僚回院講了后來的經過,才知道自己是被皇帝當了筏子,樹立了反面典型。
他從此將自己“無能居士”的大號改了,自稱“凌云叟”,暗取“壯志凌云”之意。別人聽了,以為他這號從翰林松中化出,倒也沒奇怪。知道南苑事的同僚知道他是被嚇破了膽,一笑而已。
......
時間進入八月,余懋學仍待在詔獄內,身上都長了類似苔蘚的不明物體,朝廷上下也沒人想起這號萬歷朝第一諍臣。
張四維徹底放了心,連續求見張居正。伏低做小,玩命砸銀子的同時又痛哭悔過,終于得到原諒,回去繼續編世宗實錄,等著入閣。
萬歷朝的第一次朝爭,被朱翊鈞用“兩淮余鹽案”一招移花接木給轉移了焦點。殺了兩只雞,既把如同猴子般鬧騰的言官們敲打了一頓,又沒有把他們徹底打蔫,覆核六部等等職能運轉良好。
......
在遼東的古勒城外,攔住蘇子河水面的鐵索在夏日的陽光下滴著水。
在鐵索的南側,從郎忙子莊園跑出來的張伯倫,站在一艘被攔阻的小舟上,用女真語在跟河岸邊的虜兵交涉。
一個十五六歲的虜兵跳上船,仔細搜檢。見船上兩匹馬的邊上除了鹽巴、茶葉和幾卷棉布外,并無他物,確認了張伯倫是從明境內過來走私的商人。
張伯倫按照慣例,拿出了一個巴掌大的布口袋,里面裝滿了大粒鹽,放在那虜兵手里。那虜兵打開口袋瞅了一眼,抓起一粒,扔在嘴巴里嘗了嘗味道后,臉色好看了許多。
他從踏板上跳到岸上,大聲呼喊幾句。那管理鐵鏈的虜兵把牛背上的鐵鏈松開,讓其繞著岸邊的木樁迅速滑落,中間部分嘩啦一聲沉入水中。
僅能載兩馬、兩人的小舟繼續前行,慢慢順流搖向五龍河和蘇子河的交匯口。那里有一片幾畝大的水灣,岸邊柳樹林,水邊用木頭搭了個簡易的碼頭,是進入古勒城的起點。
本就不大的碼頭之上,虜兵甚眾,個個神情戒備。張伯倫盡管是錦衣衛老人,見狀還是把心提了起來。他在碼頭人群中尋找一番,臉上猛地露出喜色,高聲喊道:“阿臺大爺!”
阿臺是王杲的長子,此時二十剛出頭,跟他的父親一樣,年輕輕的就長了一對濃眉、滿臉絡腮胡子,小鼻子小眼從一堆毛中找了些地方露在外面。
他正在碼頭上一個木條凳子坐著,聽有人喊他,抬頭看見了張伯倫,笑著揮了揮手。
張伯倫待小舟停穩,牽了馬走上了碼頭,來到阿臺身邊要跪下行禮。
阿臺扶住他手臂,嘰里咕嚕說女真話道:“張管事如何這時才來?這次弄到些什么?”
張伯倫聽懂了,笑著回道:“這次弄了二百斤鹽巴,八十斤茶。夠城里用一陣了。”阿臺聽了,皺眉道:“不是告訴你鹽巴可以少些,茶多些,為何茶才這么點?”
張伯倫聞言,臉上現出尷尬之色,低聲道:“大爺,撫順抓的嚴,這些茶是小的在撫順、鐵嶺兩個地方一點點買的。大宗買鹽巴腌肉、腌魚還說的過去,這茶葉就只能幾斤一次慢慢攢。”
阿臺聽了,長嘆一口氣。又愁眉苦臉道:“鐵器,沒有?”
張伯倫苦笑道:“這遼東的鐵器作坊,都被薊遼總督府造了冊子,就是打一把鋤頭,也要漢民按了手印才賣。確實沒辦法。不過——”
阿臺聽他話里有轉機,忙問道:“怎么?”
張伯倫往四周瞅了眼,低聲道:“這次在鐵嶺,我用大爺上次賞的老參救了個鐵匠的老娘,他答應給我偷著攢些鐵料,下次我估摸著能帶幾百斤過來。”
阿臺聽了,雖覺得幾百斤太少了,但聊勝于無,至少做箭頭比古勒城現今用骨頭和石頭磨制的強。
這張管事行事伶俐,比那些眼睛鉆到貂絨、老參拔不出來,行商卻克扣無比的漢人奸商強了太多,阿臺還是愿意與他打交道。
今年春天的大敗,把古勒城的家底打的殘破,他父親王杲僅以身免,帶著三個親兵在遼東老林子里面當了獵戶,轉了三個月才跑回家。阿臺在城外遇到他父親幾個時,以為是野女真過來搶劫,差點開弓射他瑪法一下。
阿臺忽然回想起古勒城在青黃不接時饑餓感,那殺馬取肉而食的錐心苦楚,趕緊搖晃腦袋,把這陰影甩了出去。
見張伯倫賊眉鼠眼,向自己身上打量,臉上帶著神秘的微笑。阿臺皺眉道:“你有什么話,直說好了,干什么這樣看我?”
張伯倫行了一禮,方道:“聽說大爺要有頭個孩子,小的還沒恭賀。”說完,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布包來道:“這是小的一點心意,大爺別推辭。”
阿臺打開布包看時,竟是一個漢人女子頭上戴的步搖簪子。通體黃金打造,金燦燦的不說,那上面的鳳凰顫巍巍擺動,欲乘風而起一般,巧奪天工。
阿臺從未見過如此精美之物,雖說是給女人家用的東西,他反倒看呆了。結結巴巴道:“這......這要多少錢?”
張伯倫笑道:“這是明軍中一個把總賣給小的,他賭錢紅了眼才脫手。據說是京師‘日升隆’的內造首飾,小的不知真假,但看著好看,就用三十兩買了下來。——后來打聽了,在賭場里占了便宜,在外邊這東西值七十兩。”
阿臺的舌頭從胡子叢中伸出來道:“這個小東西值三匹駿馬?”
張伯倫笑道:“大爺,那駿馬是伴當,能救命,這就是個玩意兒,就是再貴,好漢子也沒在意它的,就是小的一點心意罷了。”
阿臺仍結巴道:“你說......說的對,但也太貴了。”雖然說張伯倫說的對,阿臺仍珍而重之的用布包好了,揣在自己懷里。
他轉頭吩咐了身邊人幾句,整了整身上的衣服,用漢話對張伯倫道:“走,上山去,我請你吃點野味。才獵的野豬,昨天,肥的。就是沒有酒,可惜。”
張伯倫又露出賊眉鼠眼的表情,左右轉了轉眼珠,示意他莫聲張。阿臺又驚又喜,低聲道:“有那個?”
張伯倫從懷里摸了一把,把一個小羊皮囊露出一角來給他看。阿臺驚喜的險些叫出聲,忙壓抑著,帶著張伯倫走的飛快。
古勒城說是城,其實是坐落在龍頭山上的一個大寨子。這龍頭山長能有四、五里,寬就三百步,高不足二百步,也沒甚險峻之處,因離兩河交匯口近,王杲才選了這個地方建城。
因此地為女真地區水路和陸路的主要樞紐,王杲利用古勒城把持住了哈達、烏拉等多個女真大部落的互市交通,并以此凝聚各部力量,終成遼東大患。
經過今年一敗,王杲親掌之兵剩下的不過三千,因多年積威仍在,暫時還沒有新的虜酋挑戰他的權威。
但在古勒城本部,因家家都有親人一去不回,部眾對王杲的統治已經嚴重不滿,只不過暗中忍耐罷了。
古勒城建在山頂,是木、石結構的城墻,能有兩丈多高,上面城垛,箭樓等跟漢人學的扎實,一應俱全。
張伯倫此前雖來過幾次,但只有年前跟著郎忙子那次才被允許進城。
他邊走邊心中暗記守備情況,見戒備比以前嚴了不少,心知是王杲怕李成梁興兵來攻,做樣子給部眾壯膽。見阿臺走的飛快,就叫住他道:“大爺,慢點,我跟你說點事兒。”
阿臺聽了,慢下腳步,小眼睛中閃著精光,微笑道:“我就說你給我大禮,定有事兒,說來看看。”
張伯倫臉上現出忸怩之色,道:“大爺,瑪法原來的女奴三姐兒,聽說她被......她還活著嗎?”
阿臺聽了,心說果然不出我所料,你這賊廝以前看三姐兒的神情就不對頭。
點點頭道:“活著是活著,不過和其他漢女一起,被瑪法扔在寨子里接客,拿八只山雞或半只野豬就能跟她睡一覺——你想要她?”
張伯倫聽了,雖早有所料,臉上仍微微變色,眼圈也紅了紅。努力干笑道:“當日第一次來瑪法家,就覺得三姐兒好看。我一個沒家沒業的行腳,也沒那些個窮講究,只要她顏色好。大爺,你......你能把她賞給小的嗎?下次我來,鐵料白送給你一百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