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常有人說明亡于萬歷,也有說明亡于嘉靖的。其實拋開明代祖制和封建社會自身劣根性不談,從政務實操層面上來說,明代滅亡的第一個多米諾骨牌,是葉淇推倒的。
在鹽法初壞之時,弘治帝若能頭腦清醒,明白開中之法對明朝邊防的重大意義,就不會被葉淇忽悠改為鹽引折色,而應該反向解決開中法出現的問題。
改了鹽引折色后,直接帶來的三個破壞性后果:一是朝廷雖獲得了年入百萬兩銀子的短利;但數年之后徹底崩壞的開中法讓九邊糧草轉運成本激增,最后增加到數千萬兩以上。到崇禎時,雖狂加遼餉,仍杯水車薪。
二是商墾荒廢,致使邊地糧價高企,形成惡性循環。九邊日益高漲的糧價導致財政枯竭,而被財政枯竭壓垮的朝廷繼續搜刮民間,最后積重難返。
三是繼續加重了邊防和內地的吏治腐敗。鹽引折色之后,自弘治帝以降,皇帝大肆濫賞鹽引,再加上九邊文官、武將偷賣,戶部發引前被請托等等,導致鹽引大量集中在權貴豪商之家和內廷大珰之手,他們都將持引獲利視為平常。開中取引的正經鹽商守支多年,破產者數以千計——朝廷付出了鹽利流失和邊防糧草自行轉運的雙重代價,僅僅富了這些食利階層。
因此,萬歷初年的有識大臣例如王國光這樣的,向朱翊鈞喊出“大明危矣!”這樣的振聾發聵之音,就不足為奇。
朱翊鈞聽幾個人細細講解了開中法崩潰的危害之后,心知鹽政興革的越早,朝廷財政失血的情況就會改善的越早,對以后的改革其利甚大,不容怠忽。
理了理思路,朱翊鈞問道:“弊端已知了,如何興革?”說完,目視張居正,看看這能臣有什么好辦法。張居正則示意王國光,讓他回奏。
王國光道:“臣等商議了,有向前、向后兩法。向前則比葉淇變法更進一步,用‘窩本’之法,逐年消化掉未支鹽引,重鼓鹽商之心;向后則利用今年曬鹽,產鹽量大的時機,將未支鹽引全數兌付,退回開中之法!”說完,細細解釋何為“窩本”之法。
窩本之法在原時空由袁世振在萬歷四十五年提出,但此前朝廷已經討論多年。以王國光之能力,此前已知皇帝要興革鹽政,腦花兒一冒泡,就得出了和袁世振同樣的辦法:
將天下所有鹽引(未支)和新發的分為十綱,每年一綱為舊引,另外九綱為新引,稱為窩本。九綱新引由商人直接向鹽場收購運銷,從此朝廷不收鹽。收買和運銷權都歸于鹽商,鹽商的窩本可以世襲。
這種方法針對的是朝廷鹽場壅積——曬鹽增加后的必然結果和鹽商守支的現狀,一舉解決了官鹽銷路和鹽引積壓問題,只要加大打擊私鹽的力度,除了九邊糧草問題未解決外,基本解決了現存問題。
另一個好處是,可以將積壓的鹽引分多年消化,權貴豪商不至反彈——算是將此時鹽利的灰色分肥合法化。
王國光將窩本之法細細講了,朱翊鈞聽明白后,問道:“朕有幾個問題。”
“一是天下鹽場總產量多少斤?灶丁戶數和口數多少?今年全數曬鹽,預計增加產量多少斤?積存未支的鹽引有多少?”
王國光等情知免不了此問,早有準備,此時回道:“皇上,萬歷元年,全國產鹽四萬萬九千余萬斤,有灶丁一百二十六萬八千有奇。”
頓一頓道:“此時未支鹽引戶部不能全部掌握,從嘉靖元年開始統計來看,計有四百二十萬小引,八萬萬五千余萬斤。”
聽王國光說產量居然能達到接近五億斤,朱翊鈞心里有了數,示意他接著說。
王國光又奏道:“按皇上去年的旨意,此際兩淮、兩浙、福建、廣東等鹽司應在興建曬鹽灘場;山東、陜西、四川、云南等地,到今年六月,有條件的,都把煎鹽轉曬鹽。若督促得力,臣估摸著或能增產一倍。到明年年底或能到十五萬萬斤。”
朱翊鈞聽了點點頭,問道:“曬鹽場興建過程有何難處?”
王國光回道:“回皇上話,各地曬鹽場皇上都派了去年已經學會曬鹽的中官和匠戶指導,選址平灘,立閘引水都沒什么問題。唯有工程浩繁,各地鹽司無銀米、工料可支,或有為難者,恐不能如期完工。”
朱翊鈞聽了,對張居正道:“鹽場之興革,為萬歷二年之頭號工程。老先生隨后要發朕的旨意,讓屬地官員全力以赴,保障支援。另外,朝廷要立即派欽差查看,督促各地加緊施工,若有怠玩的,嚴懲不貸!”張居正應了。
朱翊鈞又問王國光道:“年產近五萬萬斤,此時鹽價多少?”
王國光道:“回皇上話,鹽價由引價定,引價由米價定,米價由邊防遠近而定。萬歷元年,九邊淮鹽引價大致為一小引二百斤半兩銀,按官文算大概四斤鹽七文錢。此為鹽商取鹽之本也。”
張居正此時接過話頭道:“但鹽商取鹽后,加上運費、鈔關之費和額派攤加,至京師售賣時,鹽價大概三十官文一斤。其他地方,視離鹽場遠近不等,低者二十官文,高者二、三百官文一斤。”
朱翊鈞聽了,驚呼道:“最高接近半兩一斤?”張居正點頭稱是。
朱翊鈞眼睛不知道往哪里看,心里面抓心撓肝的想打人。冷笑問道:“就算三十文一斤,百姓吃得起嗎?!”
張居正等大臣通通默然。朱翊鈞冷靜了一會兒,又問道:“半兩一引,鹽稅多少?”
見皇帝問的逐漸深入,王國光目視張居正。張居正回道:“回皇上,每小引鹽價中,二錢為稅。去年發引二百四十五萬,折色和開中加起來,朝廷共收一百一十萬兩,約為太倉銀之小半。”
朱翊鈞聽了點點頭,又問道:“鹽場產鹽,每斤鹽本錢多少?”
張居正道:“皇上,鹽場產鹽乃灶戶之征課,朝廷沒算過灶戶煎一引鹽成本多少。”
王國光接話道:“皇上,臣因興趣,自家倒是算過。每一大引計人工、柴薪之費,各鹽場雖然不等,但平均計銀約六分,每斤約一文出點頭。”
朱翊鈞心算了一下,問道:“鹽商四斤七文從鹽場拿鹽,剩余半文哪里去了?以五萬萬斤計,一年三十五萬兩!”眾臣又默然。左侍郎陳瓚想回說養鹽司官、兵,回頭一想這些人都有俸祿、餉銀,又把那話兒吞進去了。
朱翊鈞聽了半天,心里漸漸有了決斷,但決斷之前,還是先問張居正道:“老先生如何看?”
張居正沉吟道:“若用窩本,誠為良法。然則九邊之累無有了時;若仍開中,舊引盡支,鹽價必大降,鹽商無利可圖,仍開不得中也。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