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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群丑

  葛守禮一句話問出,觀禮臺上一半兒的重臣變了臉色。禮部尚書陸樹聲心中暗道:“這老哥沒當上吏部尚書,這是破罐子破摔不成?”轉念又想:“這老棺材瓤子可能要跑!不過這馬蜂窩一捅,你能平安跑出朝堂嗎?”

  王遴萬萬沒想到葛守禮竟然問出這個滿朝文武都心照不宣的話題,愣住了。心說你這賊廝也干過戶部督餉,也當過戶部尚書,戶部那些糊糊事兒你擦得干凈嗎你?!你怎么敢?!

  葛守禮見他臉色變幻,知道其心防已破,大喝一聲道:“御駕之前,你尚懷詭譎之心否?還不從實說來!”

  王遴被葛守禮一棒子敲暈,心理防線一潰千里,竟然光棍道:“啟奏皇上,這餉都被分了,戶部、兵部和京營上下人人有份!”說完這句,心中暗道,葛守禮你抗罷,看你死還是大伙兒一起死!

  觀禮臺上哄的一聲,大臣們通通腿軟。心說這什么節奏啊,京營行閱的兵掉了一把刀,這滿朝文武今天要被砍死一半不成嗎?

  朱翊鈞見葛守禮問出了一堆牛黃狗寶,心中對葛守禮的操守點了個贊,心知這葛守禮必然清廉。

  兵部主事熊敦樸出班道:“總憲大人,隆慶元年,先皇例賞邊軍,有奏言士伍虛冒,宜乘給賞之機汰之。當時總憲言:‘此朝廷曠典,乃以賈怨耶?’今日又為何這般?”

  熊敦樸號陸海,乃隆慶五年辛未科進士,選庶吉士,后遷兵部主事,其父熊過為嘉靖時國朝八大才子之一。因其座師為張居正,故有些膽略。

  此時質問葛守禮的意思是,以前邊軍有吃空餉的情況,而且也報到朝廷,你當時說不要追究,免得朝廷結怨于邊將邊兵,今日你為何要捅這事呢?這不是結怨于腹心之兵馬嗎?

  譚綸在旁聽了,怒喝一聲道:“此一時彼一時也!熊敦樸休得胡言!”

  彎腰啟奏道:“稟皇上,我朝武備廢弛,吃空餉之事不可與今日事交雜一處,此大弊病也,需緩緩圖之。”

  張居正見幾句話間大弊暴露,心中也給葛守禮點了個贊。臉色沉重彎腰奏道:“啟奏皇上,本兵之言臣不敢茍同,朝廷既然有除舊布新之意,此正當其時也!”

  朱翊鈞聞言,臉上沒什么表情波動。點點頭道:“老先生說的是,王遴,你繼續說!”

  朱時泰在英國公身后,這心臟跳得打鼓一般,往英國公等勛貴臉上直瞅。英國公見廷鞫出來本朝的大弊,心知朝爭已起,此時也不敢作杖馬之鳴。再說,此時出班說什么?難道說這些年這樣做都是對的?

  王遴滿頭大汗道:“稟皇上,故定襄王病重時,臣為本次校閱點選兵馬。當時京營一半之兵,在京中大臣之家雜役——臣求爺爺告奶奶,哪有一家放出操練?”說到此處,那委屈涌上心頭,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朱翊鈞臉色似笑非笑,用目光掃視階下眾臣。眾臣一個個都低頭耷腦,不敢抬頭與其對視。

  被翰林院派過來準備寫詩頌贊大閱的羅萬化從末班出列,對群臣道:“諸君聞王侍郎之說辭,竟無一言相對乎?”

  眾臣心中暗罵羅萬化多事,但被這翰林官質問,還真是張不開嘴,一個個滿面通紅,羞慚無地。

  張居正出班,跪地奏道:“皇上,臣此前家中也有數十京營之兵供差遣,此次校閱前方放歸。”眾臣見他出來說話,都含羞帶臊,齊齊跪下,磕頭請罪。

  朱翊鈞道:“朕方才已經說了,不怕事情糟,只怕狀況理不清。這膿包今日擠破,也是好事,等一會兒再議。王遴,你還有什么說的沒有?”

  王遴聞言,往邊上楊炳等人的臉上瞅了瞅,見他們都像霜打過一樣,委頓不堪。心里嘆口氣,擦了擦鼻涕眼淚,哽著嗓子道:“皇上,臣無話可說,今日皇上誅殺臣等,臣并無怨言。”

  朱翊鈞聽了點點頭,又示意葛守禮接著問。此時,已有邊上做筆錄的內官,將廷鞫記錄拿來給王遴簽字畫押。葛守禮見周邊大臣看他的眼光不善,心里面毛毛的,咳嗽一聲清清嗓子,對楊炳等人道:“彰武伯有何話說?”

  楊炳知道腦袋能否保住在此一舉,哭著叩頭道:“回稟總憲,下官總理京營以來,不敢說夙興夜寐,確實操碎了心!適才王侍郎言說求爺告奶,真是如此!”

  “只是時日尚短,下官盡管年節不休,不停操練,但京營糜爛日久,沉疴一時難起!請皇上再給臣半年時間,縱然練不出薊鎮那樣的兵,臣也敢立軍令狀,京營不會比其他邊兵差了!”

  葛守禮回頭望望皇帝,見他無甚表情,不得要領,又問楊炳還有要說的沒有,楊炳又絮叨幾句自己來的時間短,也說不出別的。

  葛守禮又看向跪在楊炳身后的吳繼爵等人,問道:“吳繼爵、李環、顧寰、趙祖征、李應臣、郭應乾,你們有何話說?”

  豐城侯李環張張嘴,想說句什么,但是王遴剛才已將老底抖了精光,此時再辯解什么都是徒勞,嘆了口氣,閉嘴不言。

  葛守禮轉身面對朱翊鈞道:“皇上,這幾個都認罪,無辯解處。”寫筆錄的內官寫上,慚愧無言,不能辯解字樣,因綁著不能簽押,都按了手印。

  朱翊鈞聽了,臉上露出諷刺之色,冷笑道:“好了,咱一項項理吧。先易后難,先說說京營占籍之事,各位日后還用京營兵否?若家中收入微薄,怕失了體面,上奏章與朕,朕出內帑給你們雇個長隨、門房之類,未為不可。”

  張居正跪地奏道:“皇上不予追究,乃浩蕩天恩也。臣等有何面目還觍顏用此?臣自請罰俸,以為后來者戒。”

  眾臣跟著張居正都跪下道:“臣等自請罰俸,謝過皇上天恩。”

  朱翊鈞聽了,都叫起了。緩了緩口氣說道:“此次集體罰俸三月,略施薄懲。所謂響鼓不用重錘——此次法不責眾,也就罷了。若再有誰家有這等事,以亂軍之罪重處。”眾臣凜然都應了。

  朱翊鈞又道:“第二項事是此次大閱軍之賞罰事,第三項事為國朝空餉之弊。第三項事牽一發動全身,軍國之事重矣,稍后再議,先議議賞罰吧。”

  本兵譚綸聽皇帝如此說,跪地奏道:“臣以為薊鎮大閱之時,軍馬雄壯,令行禁止,誠為天下精兵,該予褒勵。但恩自上出,臣等不敢妄言。”

  朱翊鈞聽了,問張居正道:“老先生覺得如何?”

  張居正回稟道:“臣以為譚尚書說的對。還請皇上親裁。”

  朱翊鈞點頭道:“戚繼光何在?”戚繼光早被中官傳旨在臺下候著,此時上了觀禮臺,行禮如儀。

  朱翊鈞道:“上次加你為太子太保,此次再加你為少保。嗯,為你日后進步留下些余地,并賜斗牛服一件。”戚繼光激動的泣不成聲,叩拜謝恩。旁邊楊炳等見了,恨得咬牙切齒。

  朱翊鈞沉吟一下又道:“此次你帶兵三千,若發厚賞,留在邊墻的那些或有怨氣——不如發賞銀七萬,由薊鎮所有兵一同受賞,老先生覺得如何?”

  張居正見問,回道:“皇上圣謨深遠,臣無異議。”

  朱翊鈞點頭道:“還剩下一萬,就賞給戚繼光本人吧!”戚繼光也沒聽清,只知叩頭流淚謝恩。

  身邊大臣都沒聽明白皇帝說“剩下的一萬”是什么意思,今天這場合也不敢問。楊炳在旁邊聽個真切,身子麻了半邊,耳朵里轟轟發發,皇帝再說了什么,一句也沒聽見。

  戚繼光謝過賞,退到一邊。朱翊鈞道:“這賞發了,刑罰如何,你們議一議吧。”

  兵部右侍郎曹金出班道:“皇上,臣以為京營守社稷之重,天下之兵事無過于此者。今日王遴等輩,嘻玩律法,置天下安危于累卵之上!尚有吃兵血,貪空餉之事,其罪不可勝言,當以軍法勒之以大辟!”

  曹金此言一出,除了楊炳等面如死灰之外,小半朝臣暗暗吐出一口氣。雖不敢明著附和,心中都暗暗給曹金點贊。

  此時朱翊鈞面上怒色早收,聞言臉上出現了似笑非笑的表情,問葛守禮等道:“廷鞫的有何話說?”

  葛守禮和李幼滋、王之誥低聲商量幾句,回道:“皇上,臣等以為,王遴、陳蕖、楊炳無死罪,其余人等依曹侍郎,伏乞圣裁。”

  朱翊鈞聽了,問英國公等人道:“國公有何話說?”

  英國公聽了,仍跪下求情道:“皇上,念他們祖上為國征戰,有些微功,還請皇上開恩。”

  朱時泰知道今天若不救吳繼爵幾個,一會兒廷鞫議定了,這幾個肯定要喊出些什么來。沒奈何在后面跪下,也叩頭道:“臣先父曾管京營,雖子不言父過,但也不能掩臣父懈怠兵事之情。臣請皇上收回王爵,以為后來者戒,吳繼爵這幾個,還請開恩饒了他們性命。”

  隨著勛貴的再次求情,觀禮臺上大臣分了兩派,一派仍要殺,一派說話求情,一時間亂紛紛。

  朱翊鈞面色不虞,用手指輕輕敲了御座前面的長桌兩下。張宏喊喝道:“都住口,聽皇上圣裁!”眾臣一起噤聲。

  朱翊鈞沉吟了一下,忽然問吳繼爵等人道:“你等可心服么?”

  吳繼爵見廷鞫結果已出,說情的并未說動朱翊鈞,這腦袋已經砍下一大半,終于崩潰豁出去道:“皇上,臣日前已將京營首腦賄賂大臣,邊將等情通過東廠陳矩密奏了皇上,有出首之功,還請皇上饒命!”身體雖然綁住,如那磕頭蟲一般,彎身砰砰叩頭不止。

  吳繼爵此話說出,把觀禮臺上所有人聽得呆住,心說:“這下子包圓了,全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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