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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心殺

  過了一會兒,朱翊鈞仍回殿中龍椅坐下,讓內監傳話文華殿,停了今日日講。朱希孝這邊方便完了,再次見駕。朱翊鈞就不像剛才那般和顏悅色,雖叫起賜坐,卻沒有廢話,屏退左右后直接問道:“正月十九日發的王大臣挾刃犯駕一案,審的如何?”

  王大臣案是原本歷史上有名的迷案,也是后世歷史學家投入不少精力研究的明代迷案之一。案情很簡單:今年正月十九日,未被穿越的小皇帝按例出宮視朝。皇帝的轎子剛出乾清門,有一個男子穿著內監服飾,由西階直驅而下被禁衛抓獲。經搜身,搜出刀劍各一把。初步審訊后,此人自稱王大臣,是常州府武進縣人,其余一概不說。當時,李太后聽說此事,大為驚駭,著東廠究問。

  東廠查了幾天,審出此人本名章龍,是總兵戚繼光處的逃兵。馮保報與張居正,說王大臣說出主使者乃是高拱。當時高拱已敗,令歸籍閑住,卻尚未離京。張居正于正月二十二奏請皇帝——當時是李太后代言,并代擬旨徹查主使者。結果鬧得京師官場沸沸揚揚,京官普遍認為,這是張居正和馮保的陰謀,欲致高拱于死地。后來,在楊博、葛守禮為代表的京官、科道強烈反彈下,張居正又改變了主意,奏請朱希孝與葛守禮、馮保分別代表錦衣衛、都察院和東廠一起會審此案。

  審了一個多月,前幾日張居正有奏報說,不宜深究——和正月二十二的說辭完全不同。朱翊鈞本來無法干預,但幾天來母子親情也刷到MAX,取得了參政權,今日得了機會,就直接問審案當事人朱希孝。

  朱翊鈞后世看史料時,對此有兩點疑問:一是此人是否為馮保所派?二是張居正是事先知情,還是事中知情并順水推舟欲殺高拱?今天卻要得到一個答案了。這個答案非同小可,如果是馮保所派,朱翊鈞就必須要馬上驅逐馮保,因為他過于危險;如果是張居正事先知情,那朱翊鈞要對張居正重新認識,未必敢將大政盡數托付,以免被其所欺,如果是事中知情并順水推舟,那還可以敲打一下,挽救使用。

  錦衣衛左都督朱希孝在此期間,一直會同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禮、東廠馮保一起審理此案,悉知內里,朱翊鈞問話時,有一種回到歷史解開謎底的快樂,卻不足為外人道了。

  朱希孝此時心中暗暗叫苦,他的確詳知內里,但如何敢得罪當朝?他自小接受正統的貴族教育,堂堂正正的工作沒問題,但應對之間卻缺乏那種靈機應變的勁兒。如今見皇帝問到,支支吾吾的滿頭大汗,卻說不出話來。

  朱翊鈞見他支吾,心中不滿。心說自己又打又拉又是寫字的,莫不成是俏媚眼做給瞎子看了?森然道:“汝欲保首領乎?!”這句問話兩個意思,一個是字面上意思,問他還要腦袋嗎?另一個意思卻是,你上頭還有首領嗎?你要保誰?

  朱希孝腦袋一激靈,猛然回味過來。“插,我老朱現在還怕誰啊?!”皇帝今天唱作俱佳,大用錦衣衛的心思昭然,自己還有什么好猶豫的?

  “臣不敢,此案甚是駁雜,臣只是想如何說起罷了。”朱希孝猛地跪地接話道:“臣接圣旨后,會同左都御史葛守禮、司禮監掌印兼東廠提督馮保會審此案,會審前,臣找人秘密提審王大臣,問他來自何處。王大臣答:‘來自馮保家,行刺主使為高拱的話,是馮保教的。’”李太后在屏風后聽了,天旋地轉。

  聽朱希孝又說:“提審時,臣等依楊天官出的主意,對照王大臣此前的口供,將高拱家人李寶、高本、高來混雜在眾人之中,讓王大臣辨認,王大臣卻辨認不出——可見其說高拱指使乃誣也。”

  朱翊鈞聽了,問道:“問了什么?”朱希孝回奏道:“臣問王大臣刀劍何來,王大臣答:‘馮家奴辛儒所給。’”

  朱翊鈞聽了問道:“是誰主使他?”

  朱希孝苦笑道:“提審時,馮保也做此問,王大臣瞪目仰面,回到:‘是你指使我來,卻又問我。’馮保又問:‘你昨日說是高閣老使你來行刺,如何今日不說?’王大臣答:‘你教我說來,我何曾認識高閣老?’”

  朱翊鈞聽到此處,向屏風處掃了一眼,接著問道:“后來又說了什么?”

  朱希孝額頭見汗,回奏道:“是臣見他攀誣審問官——這在審問中常見,就終止了審問。”

  朱翊鈞聽了,不置可否,問道:“可有審問記錄?將來與朕看。”朱希孝磕頭道:“他攀誣審問官,臣未敢錄,這話卻未在筆錄上。”朱翊鈞聞言,怒喝道:“此前說高拱指使卻敢記,如今說馮保指使卻說攀誣,汝等敢欺朕乎?”朱希孝磕頭不止,涕淚交流。李太后在屏風后,被馮保所欺瞞的憤怒堵在胸口,竟也流下淚來。

  朱翊鈞森然道:“聽聞你與高肅卿關系不錯,行賄數千兩與宮內大襠,欲在母后前保高。你好有錢,好有義啊!”

  如同一聲霹靂在腦門上炸響,朱希孝幾乎癱軟在地。他的確是個厚道人,與高拱私交不錯,也不忍心高拱無端受污而落得滿門抄斬——案發后,馮保把高拱家圍了,高拱上吊卻沒死成。——因此,朱希孝拿出銀子行賄,想救高拱,這個卻是瞞著所有人單對單的,如何被皇帝知道了?這皇帝真是深不可測!心喪若死的當兒,猛然間祖宗顯靈,靈感突現,猛磕頭高呼道:“臣不敢欺君!臣不敢欺君!但恐懼馮當朝耳!臣已得其實,此案為馮保家奴辛儒在京中尋的破落戶所為,偽作戚繼光處逃兵,因戚繼光與張居正厚,欲將張居正拉下水耳!張居正欲瞞戚繼光事,乃與馮保共謀,欲致高新鄭死,因京官們反彈劇烈,吏部楊博、左都御史葛守禮、太仆卿李幼滋等與張居正折辯,張居正又后悔了——”

  砰的一聲大響,卻是理石屏風倒地,摔得粉碎!屏風后露出一人,正是當朝秉政慈圣太后李彩鳳!

  朱翊鈞哎呀一聲跳了起來,見太后滿面怒容,臉上卻淚痕未干,知道她心傷的狠了,忙走上去扶住,用手輕撫其背,讓她平靜。朱希孝見了慈圣坐在屏風后,心里也是突突直跳,今天他把馮保、張居正乃至外朝大臣為了各自的政治目的,或耍陰謀、或合縱連橫等情一一說了,乃是打定主意日后只做皇帝的純臣——到了此種地步,他反倒不害怕了。

  殿內一聲大響,早驚動了殿外伺候的內監等人。乾清宮總管曹德等步入殿來,見三人情狀無甚危險,也無人受傷,剛要說話,朱翊鈞道:“退下!”又叫住道:“今日之事,有敢泄露出只言片語者,盡數斬首!你去把周圍服侍人等名單取來,報與朕!”曹德等凜然應了,復又退出殿外。

  慈圣太后見皇帝處置得當,臉上露出凄然一笑。對著皇帝道:“皇兒,母后…母后…他們只會欺負我等孤兒寡母…”未等說完,嗚嗚的哭了起來。

  朱翊鈞森然道:“母后有何惱處?他們慣會欺上瞞下,多年來換湯不換藥——一直如此,何必心傷?您傷了心,反倒如了這些奴婢、所謂忠臣的意,何如殺了他們,如咱們的意呢?”倒將李太后說的愣住了,忘了哭,抓緊朱翊鈞的袖子道:“皇兒切莫如此說,哪能盡數殺了?國事如稠,還得…還得靠著這些——”又哭了,說不出話來。

  朱翊鈞見不是頭,且有些御臣之道不適合在朱希孝面前說,乃轉過頭,問朱希孝道:“爾也看到母后情狀,還不將這些混賬的心腸都翻出來給母后和朕看看?!”

  朱希孝垂淚道:“臣該萬死!以臣所查,張居正開始時確有合謀馮保除掉高拱之心,后來也確有后悔之意——此前,聽坐探所報,張居正在案初發時,壓制科道,不許他們將高拱冤情上報慈圣,后來卻去午門外關圣廟求簽,簽文注解為:‘所謀不善,何必禱神,宜決于心,改過自新’,并因楊、葛、李諸人所勸,乃有提請臣與葛守禮會審之事,否則,圣旨為東廠究問,何必會審?此張居正欲通過微臣與葛守禮保高拱也。”

  朱翊鈞問道:“王大臣挾刃犯駕,張居正與謀否?”問話時,聲音也顫抖了,李太后更是緊緊抓住他的手,仿佛溺水之人要抓住一根僅剩的浮木。

  朱希孝磕頭道:“此臣未查清者。不過若張居正與謀,王大臣初始時不能攀誣戚繼光,此可為佐證,張居正應未與謀。”李太后和朱翊鈞同時松了一口氣。

  朱翊鈞又問:“楊博等欲何為?”

  朱希孝道:“楊博等恐深究此案,掀起大獄致國本動搖;又恐諸相傾軋,壞了政風。他知主政者馮保、張居正,因此向張居正推薦了微臣,張居正有悔意,方納之。”

  朱翊鈞問:“楊博等為何不奏與太后與朕知道?”

  朱希孝苦笑道:“貼黃、擬票者,張居正,批紅者,馮保。重臣等并無密折專奏之權,因太后女流,男女有別不能請對,而皇上…皇上…”卻接不下去。心說楊博等人也不知您小小年紀厲害到如此地步?否則早就到您這兒告狀來了,順便惡心張居正。

  慈圣聽到此處,已經完全明白來龍去脈。因自己過于信任馮保、張居正,居然阻塞了言路,讓此二人蒙蔽圣聽,整個王大臣案,內外勾結,竟將她與皇帝完全蒙在鼓里。若不是今天皇帝收服了錦衣衛,拿捏住朱希孝,此案可能就糊里糊涂的過去了。她略微平復心情,對朱希孝道:“你也是功臣之后,與國同休,累世簪纓的勛戚,如何和他們沆瀣一氣,不將實情報來?”

  朱希孝苦笑回奏:“臣知錯了。臣此前不知圣上聰慧如斯,一直打著明哲保身的主意,也想利用臣的身份,為朝廷保住些元氣、正氣——”摘下帽子,磕頭哭道:

  “因會審此案,臣也夙夜憂慮,幾不能寐。今日,臣慚愧欲死也——請太后與皇上發落了臣,為后來者戒!”

  慈圣太后嘆了口氣,看向朱翊鈞。朱翊鈞點頭,對朱希孝道:“此前朝廷一直如此,錦衣衛也未能振作,卻難為你周全——只此一次,下不為例,若有下次,卻不是摘了你的帽子,你的頭也不可保,卻要連累你家聲受辱,汝可知輕重?”

  朱希孝涕淚交流道:“謝太后隆恩!謝萬歲隆恩!今日皇上拿言語點醒微臣,日后臣再有保全自身蒙蔽圣聰等情,讓天雷殛了我!”

  朱翊鈞問道:“那王大臣現今如何了?”

  朱希孝回道:“昨日會審完,現在東廠關著。”

  朱翊鈞點點頭:“你去傳朕的口諭,將他提到北鎮撫司大獄,不可讓他死了!”想了想,又拿起紙筆,手書詔書一道:“東廠未必聽你錦衣衛的,你拿朕的手書去辦吧!”

  朱希孝恭恭敬敬的接過手書,撿起地上帽子,退出殿外。

  李太后見他出殿,拍案而起,對朱翊鈞道:“皇帝,吾已有決斷,封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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